【盐池方言小说】山和梦

  • 发布时间:2016-10-10 0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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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侯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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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池方言小说】这里曾经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

这里曾经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屠杀是在被屠杀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土匪箍在窑院里进行的。时间大盖是中午,窑院里的人劳作了一个上午,正在疲惫地吃午饭。

土匪就选择了这个人们只顾吃饭而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从沟岔中蹿了上来堵住窑院,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屠杀。

尽管窑院里住户中的男人也身手不凡,但怎敌得过土匪人多势众和锋刀的屠刀。他们立刻用眼神交流作了分工,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女人和娃娃往出冲,其余三个男人与土匪搏斗。但窑洞逼窄,他们施展不开手脚,身边又没有防身的武器,只好把手中的碗甩出去,又把灶上的锅拔起来护身,锅碗瓢勺飞来飞去,呼喊惨叫,震动着窑院,但这偏僻的地方有谁能听到他们的呼喊呢?

几个回合下来,这三个男人全都倒在血泊之中不能动弹。鲜血飞溅在窑壁上,黄土立刻吸干了血水,留下了一块又一块紫色的血浆。腥味充斥在窑洞间,土匪踢了踢这三具尸体,发现全都死了。他们完成了既定的屠杀任务,匆匆撒出窑院逃跑了。这场屠杀起因于几年前的一次抢劫与反抢劫的恶战。当时这个窑院里的人是住在西南方向三十多里路外的一座大山的阳面,大山的阴面有一处大寺院。

寺院建于何年代人们不得而知,反正一溜十几孔石窟被香火薰得阴气森森。石窟里或坐或站着面目各异的塑像,粉彩面容和服饰上覆盖着烟尘,但并没有掩盖住那栩栩如生的神情和华丽的妆束。壁画精美细腻,文人武士,善男信女,在壁画中用传神的姿态和动作传递着中国古老的忠孝文化信息。各式各样不同材质的佛爷们摆放在壁龛中,歆享着温馨的香烟。青灯如豆,经幡纷披,锺声殷殷,仙气缭绕。

山的阳面住着几户齐姓人家,他们的祖先是山西大槐树下来的移民,到底是啥年代来到这里谁也说不清了。但从坟地坟茔排列的层次上可以数出已经逝去20辈人了。那么第一代祖先到这里距今大约500多年了。那时候应该是明朝中期,而现在是清朝宣统年间。几百年来,他们已繁衍生息成几百人的大户人家。但因这里土地少,又瘠薄,家族中许多门间都搬出此地,到别的地方生活去了。剩下他们这几户人家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已经养起了几链骆驼。

他们把当地盛产的羊肉、羊皮、羊毛,还有甘草、食盐,用骆驼驮上南到庆阳,北到包头,东到山西一带,换回布匹和日用生活品在当地贩卖。钱一天比一天赚得多,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富裕。土匪盯上了他们,一个晚上突然闯到这山湾里,正好人们还没有睡觉,一场恶战就开始了。齐姓男人经常出外,为了防身,学会了一些武艺,也有一些防身武器,操起来就和土匪拼搏。

从屋里打到院子,从院子打到大门外,院里院外一片混乱,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喊声震天。齐姓几个男子气力茂壮,越打越有劲,土匪有点招架不住了,看见院子有一堆干柴,趁乱就给点着了。火势立刻蔓延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土匪还在支撑着,其实是故意牵制山湾的人让他们腾不出身子去救火,火越烧越大,很快就把房子也给燃着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木质早已干透,一见火大樑、檩子、椽子立刻发出噼噼吧吧的爆裂声。女人哭,娃娃喊,男人们还在舞叉弄棒打土匪,房子很快就被烧塌了,连带他们祖先留下的器物,一起都被轰然倒塌的房子掩埋了。土匪这才撤出身子逃跑了。

他们什么也没抢到,又带了伤,气急败坏地跑出了山湾,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山湾里的齐姓人保着了性命,但家产烧的一点都没了。他们最痛心的是大火烧毁了他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的家谱,倒塌的房子掩埋了所有的家当,又掩埋了几方精致的砚台和几只大花瓶。但痛心归痛心,土匪遍地走,打家劫舍,谁能阻挡得了呢?齐姓男人先到山的阴面寺庙里,烧香磕头,感谢神灵保佑,让他们活了下来,至于今后的日子咋过,他们必须等慌乱和痛恨的心情平静下来后再从头计量。他们商量了很久认为这里是住不成了,土匪肯定还要来报复,现在必须搬迁,必须远逃......

【盐池方言小说】他对着三座新坟说:不是我要分家,是你们的女人要分家  

齐姓男人出了门,到处寻找着可以安身的地方。终于在山湾东北方向五十多里地的沟里找到了一处避静的地方,仔细看这里土质好,可以打窑居住,又在沟湾里,不易被人发现,是躲避土匪的好地方。

沟畔上有一块又平又大的沙绵土台地,可以开垦种地。他们回到庙里向和尚们说了这处地方,一位老年和尚说:“那里曾住过兵,什么年代住过已经说不清了,大盖是为了护卫北面的盐湖,盐湖的开采已经几千年了,所以那里驻军应该是很早很早的年代了。你们在那里居住应该说阳气旺。但沟下有几挂窨子窑,窑很深,有人曾进去过,见里面有石磨、碾子、缸,还有些死人骨头,所以那里阴气又很重。但有一处地方是可以避灾的,就是沟水拐弯的西北方的土坎下,座西北面东南打窑洞可以避阴气迎阳气。因为东南方有个土疙瘩,正是那个土疙瘩让沟水拐了个弯子,那不是水拐弯子,是龙在游动,龙游到那里向西北方向回望了一下,又折转身子向东游去,活力就在那个地方,那是龙腰呀,面龙腰而居最安全。沟台北边上的土地本来是有主的,不是颜姓就是张姓,但同治年间被长毛子杀光了。你们可以去耕种。” 

山湾里的齐姓男人携带着家眷偷偷地离开了几世几代居住的地方,来到了老和尚给他们说的这个沟湾里的土坎下,开出窑院,打了几孔窑洞,悄悄地住了下来。吃了亏的土匪到处打问山湾里的齐姓人搬到哪里去了,几年过去了,终于打听到了这处窑院,经过精心谋划,出其不意地闯了进来,进行了血腥的屠杀,报了上次挨打的仇。

逃出去的那个齐姓男人是家族中最长一辈中的老三,当时的年龄是三十多岁。和土匪拼搏的是齐大、齐二和齐四。他们示意齐三带着女人和娃娃往出逃,是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这次搏斗凶多吉少,家族存亡的希望就寄托在老三的身上了。老三读过点书,人精明,也能干,对家族负责,又关心晚辈,操持家务有方。

虽然平日里齐老大是掌柜的,但齐三是重要参谋,他说话算数,在家族中最有威望。在家族面临灭顶之灾的关键时候,他们把生的希望让给老三,就是想让他能在灾后重整家园。齐三带着女人和娃娃们回来一看,一地破碗残锅和横躺着的三具僵尸,嚎啕大哭之后,匆匆把死尸拉出去埋在窑院外的土台子上。三座坟离窑院大门仅有三四十步远。齐三想,把他们埋近点,有事我还可以和他们商量。

齐三把齐大、齐二、齐四的老婆和自己的老婆叫来说:“没办法,日子还得往下过,孩子都得往大拉扯,掌柜的我当上,有事情咱们商量上办。” 齐大的老婆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人口多,能不能让我们住西边的两挂窑?” 齐二的老婆说:“我和嫂子比,只不过少一个儿子,算来也五口人,既然嫂子说她们人多要住西边两挂窑,那我们就住中间的两挂窑。” 齐三想老大家和老二家把四挂大窑要走了,剩下他们两家只有三挂小窑了。他瞅瞅了自己的老婆,咬了咬牙说:“老四家有三个男娃子,就住东院的两挂小窑,我那,两儿一女,就住窑院门口面西的那挂小窑吧。”他的话还没说完,妻子就扭头走开了。

齐大、齐二、齐四的老婆都各自领着娃娃去收拾自己的窑去了。齐三看见自己的老婆在院子抹眼泪,就走出窑院,来到了那三座坟前,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他看沟湾里的那个土疙瘩,突兀地屹立在那里,似乎也在看着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沟水在那个土疙瘩下拐了个弯子哗哗地向东流去了。就在那个弯子里,水流很急,确实像一条龙在游动着。齐三想,老和尚不是说我们面龙腰而居最安全,可是我们家族怎么遭受了这么大的一场灾难呢?他们三个人走了,走得很悲惨,可留给我的同样是大艰难呀!齐三想抽一口烟,可烟在哪里?火在哪里?窑院里又传出阵阵哭喊声。

齐三一听,不是一个人在哭,而是一群人在哭,是窑院里所有的女人和娃娃在哭。那哭声撕心裂肺,一阵比一阵声大,一阵比一阵悲伤。齐三理解这哭声,也理解这哭声传递出的心情。他想这个窑院里的人谁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难过呢?齐三对着三座坟说话了:“不是我要分家,是你们的女人要分家。分就分吧,窑已经分完了,锅碗瓢勺被你们打完了,粮食么,也就那么一点,我对凑着给她们分。你们走得惨,我不管怎么说还活着,我一定会让她们过的比我好一点。” 齐三扬起头走进窑院,大声喊着说:“哭什么!”但接着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盐池方言小说】上山找和尚给你们起大名,名字起好,咱们开始干! 

齐三挨个看各家拾掇窑洞,窑洞都还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闻着这醒味,齐三不免愤恨和悲哀。他想,土匪这么残忍,上次到山湾打劫,虽说没抢上东西,却把我们祖祖辈辈留下的家产一夜之间给烧光了。这次更是杀人不眨眼,你把我们家的人打伤也就可以了,还非得把他们杀了。杀的留下这些婆姨娃娃,让我怎么养活她们呀!

齐三来到分给自家的那挂窑洞前,看见妻子正坐在炕边哭。她是在无声地哭,压抑地哭,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哭。齐三想怎么安慰妻子呢?按他平时的火爆脾气肯定是要吼两声的,但现在吼不出来,不是吼不出来,而是压根就无办法吼。

你说怎么吼?她们三家住的窑洞又大又多,而我家只分得了一个小窑,婆姨娃娃一家子咋住呀?妻子心里难受,可以理解。可又一想,人家三个男人为咱家献身了,我不管怎样还活着,再不做点奉献行吗?齐三进了窑洞,拿起扫把刷窑壁,突然看家自家两个儿子深深地埋着头面对窑掌站着,什么话也不说,一副愤恨的样子,而且愤恨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

齐三突然来劲了,想,土匪你们杀了我家三口人,但杀不尽我们家族的人,我们的后辈还旺着呢,他们很快就长大了,重振家业的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他用力甩动扫把,唰,唰,窑壁上划下了一道一道扫把印,灰尘乱飞着。

刷完窑壁,齐三对两个儿子大声说:“把你们弟兄几个都给我叫来!” 齐家的男儿都来了,齐刷刷地站在齐三面前,齐三一数十个,对,十个,十个小伙子,十个健儿,十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后代。齐三有点得意,心想,这十个后生,现在是娃娃,将来就是我们家族的顶梁柱,拉扯他们,培养他们,是我的责任,我身后的事就要靠他们了,我必须把他们培养好。

齐三对十个男儿说:“你们三个爹死了,只剩我一个爹,不怕,咱们有的是人,爹领你们重整家园。你们一要听话,二要识字,三要受苦,四要练武——谁敢说土匪再不来了呢?这些都由我这个爹来安排。” 齐三说完低下头想,哪有这么简单呢?识字,我教;受苦,我领上干;练武,我也可以教。这样下来,不是要我的老命吗?不消说,这十个娃娃长大后,一个一个的婆姨都不是得我给娶吗?唉呀,苦命呀!齐三回头又看见窑院外的三座坟,眼泪溢到了眼眶,将要流了出来。

他狠劲一甩头,让眼泪倒流回去,站起来说:“从今开始,你们和我谁也不许再流眼泪了,孬种才会哭鼻子!明天我上山找和尚给你们起大名,名字起好,咱们开始干!”

【盐池方言小说】哭啥,哭就是给先人丢脸!磕头,再磕头,三磕头   

齐三到了山上,又见了那位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土匪遍地,遭殃,遭殃!居龙腰不能得福,难言,难言。齐三今来,有何贵干?”

齐三也双手合十回应说:“灾难降临,风云变幻,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前来神府,求师傅为我家十个男儿起个俗名,再保平安。多谢,多谢!”

老和尚低下头,掐着指头,喃喃默语,又抬头对齐三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十个男儿就按‘金玉满堂贵,福禄寿康长’叫吧。”

齐三回来把家中所有人叫来宣布了老和尚给十个男儿起的名字。大家沉默了一会,齐四老婆突然说:“他三爹,我是妇道人家,在娘家也粗识几个文字,但也不懂什么。我想咱们遭了这么大的灾,也不求大富大贵了。生子落地,一靠天养,二靠地育,天不养地不育,我看啥办法都不顶事。老先人给咱们置下那么多家产,都哪去了?还啥金玉满堂?我看男娃娃起名字不要离开天地了,也不要找神仙掐算了,就按‘风云雪雨霜,雷电山河壮’叫吧。”

齐三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也很佩服这位弟妻子还有点文化,想夸两句,又碍于大辈子的面子,只好把想说的话装在肚子里。但他还是有点激动:让她教娃娃们识字不是可以给我减轻点负担吗。

齐三宣布:“好,他四妈说得对,就按他四妈说的给男儿们起名字。按排行,老大家的三个儿子就叫齐风、齐雪、齐雨,老二家的两个儿子就叫齐云、齐霜,我家的两个儿子就叫齐雷,齐山,老四家的三个儿子就叫齐电、齐河、齐壮。”

齐三坐在窑院门口看着三座坟想这日子到底咋过,粮食倒还有点,可做饭没锅,吃饭没碗,钱又没钱,咋办呢?想了半天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打道回府,再到山湾里挖那倒塌的老房子,从中找能用的家具。

齐三想得周到:从老房子往出挖东西,谁知能挖出些啥。无论挖出啥,都是这个家族的共同财产。我不能一个人去,一个人去了挖出来没挖出来说不清呀。于是他决定带老大家的齐风、老二家的齐云、他家的齐雷、老四家的齐电一起去挖。

到了山湾老房子处,太阳已经偏西了。面对一堆灰土,齐三想哭,可一想他已经向娃娃们宣布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流泪,他怎么能流泪呢?齐三强忍着眼泪,带着四个男儿绕老房子地基走了三圈,又跪下点了几张黄表,对着山西边的老坟说:“列祖列宗,咱家两次遭土匪抢劫,家破人亡,不孝齐三愧对先祖,没能守住家园,连做饭吃饭的家当都没保住,实在羞愧难当。今带着晚辈来祈求列祖列宗保佑,让我们在这废墟里挖点能用的家当以存活路。请了!请了!”声音拖得很长很长,长得似乎从山那边都甩过去了。几个男儿听了齐三的祷告,泣不成声。齐三怒吼:“哭啥,哭就是给先人丢脸!磕头,再磕头,三磕头。开挖!”

四个男儿把废墟上的灰土刨掉,把灰土下没烧尽的柴草拽出来,把柴草下没烧完的椽子、檩子拉出来,仔细地寻找能用的家具。但柜子烧坏了,桌子烧坏了,椅子烧没了,他们急切地寻找锅碗瓢勺,却不见锅碗瓢勺。齐三有点灰心,但精神不倒,继续鼓励男儿们挖和找。但齐三拿把老锹在老房子外围转着,他真真的心情确实还不在锅碗瓢勺上,他清楚地记得他父亲曾经说过爷爷曾把积攒下的一批金银财宝埋在老房子门外某处地方,后来爷爷暴病而死,这批金银财宝谁也找不到了。列祖列宗保佑,我今天能找到吗?齐三从家里动身就这么想着。

齐三在这儿挖挖那儿挖挖,一看是老土立马换地方。他必须抓紧时间挖,多挖几处地方,力争让这批金银财宝重见天日,为这个苦难的家庭增添财力。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男儿们突然惊呼找到了锅碗瓢勺,而且大部分瓷碗还都浑全,锅也在,缸也在,坛坛罐罐还都在。男儿们抱着这些家当就像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摆放到柔软的沙堆上,生怕再次失去。

就在这时,齐三突然挖到了一处活土坑,他端上一锹土仔细看看,不是老土,是回填过的沙土,但一挖却又觉得很瓷实。他继续往下挖,挖的已经有半人深了,老锹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块子,噌噌地响了两声。齐三立马来了精神,他勾下腰用手把这层浮土一捧一捧撂了上来,手已经能触摸到那个硬块子了。齐三真真想哭,想大哭。他蹲在坑里,喘着粗气,忍着眼泪,用手指又刨了刨那硬块子,白花花的,金灿灿的。齐三的眼睛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爬上坑,把男儿们叫了过来,让跪在土坑边,他说:“娃儿,今没白来,老先人保佑咱们找到了锅碗瓢勺,还找到了更值钱的东西。你们给我点表烧香,磕头,再磕头,再磕头。”他跳下坑,撩起衣襟擦了擦手,勾下腰把那些金银财宝一块一块从已经腐烂的羊皮口袋里拿出来放到坑沿上。男儿们惊奇地看着那些财宝,激动的气都上不来了。

齐三跳上坑让四个男儿过来一起清点了所有金银财宝,然后高声说:“老先人保佑了咱们,咱们今晚不回了,陪老先人再住一夜。”

一堆柴禾点着了,大火熊熊燃烧。夜一片沉寂,山那边传来刺怪子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瘆人。

【盐池方言小说】她哭喊中说:“快救我爹,快救我爹,我爹快让火烧死了。”五

自从齐三带着四个男儿走后,家里的四个女人领着剩下的几个娃娃提心吊胆,焦急不安。

她们害怕再来土匪,如果土匪真的来了,她们必死无疑。你想一群婆姨娃娃,软胳膊细腿,谁有本事和土匪拼搏呢?她们真吓,吓得连窑洞都不敢走进,就在窑院里转来转去。她们又饥又渴,多少天因没有完整的锅碗,几家子只能用残破不全的锅碗轮流地烧点水,做点饭,凑合着吃喝。

太阳一寸一寸地移动着,高旷的天空死死地扣在她们的头顶上,让她们喘不过气来。四个女人谁也不想说话,娃娃们依偎在母亲的身边,不敢大声出气。

太阳偏西了,女人们站到窑院门口,手搭凉棚,不停地向西南方向瞭望,想从西山缝隙间看见齐三他们的身影。她们急切地盼望着齐三和男儿们能快点回来,回来她们就放心了,回来她们就不再为这五个男人牵肠挂肚了。因为她们同样害怕这五个男人再遇到不测的凶相,一旦那样,这个家庭就彻底倒塌了。但她们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齐三他们其实才刚刚走到老房子处。

大概就在齐三挖出金银财宝的那阵,这个窑院里突然发出了一个女娃娃的哭声,哭得很惨,她扑到妈妈的怀抱里,拼命地乱抓、乱打、乱闹、大哭。四个女人顿时手足无措,一个个惊慌得变了脸色。她就是齐三的女儿,才十岁。她哭喊中说:“快救我爹,快救我爹,我爹快让火烧死了。”四个女人一听,立马瘫倒在地。只有齐四的老婆还算坚强,抓住女娃的手问:“你咋知道你爹快叫火烧死了?”女娃说:“我梦见我爹掉到火坑里了,大火烧着了他的衣裳,烧着了他的头发,烧得他在喊叫,可没人救他。快,快,你们快去救我爹。”

齐四的老婆突然有点轻松了。她想,火兆财,莫非他们今得了财了吗?但这话不能说,一说就破。她故意装作没事的样子,哄着小女娃说:“乖乖,不怕,你爹……”她本来想说“是不会烧死的”,但这很忌讳,不能说,所以就只说了个“你爹”。齐三的老婆听了很不高兴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眼齐大和齐二的老婆都看见了。但谁也说不清齐四的老婆怎么只说了个“你爹”呢?

太阳从西山顶上落下了。女娃不哭了。孤寂,恐惧,伴随着浓浓的夜色包围着这个窑院。女人们在窑院中间点着了一堆柴禾,熊熊火势为她们壮胆。确实,人在孤寂和恐惧的时候,火是最强大的生命力量。

沟畔上几道绿绿的光照了过来,她们知道那是狼,狼的嚎叫声立刻了穿透了她们的耳鼓,娃娃们紧紧地抱着母亲,女人们把恐惧的目光投向了大火。

大火在熊熊燃烧。。。

【盐池方言小说】金银财宝,昨天挖出来的...

天还没有亮,齐三就把四个男儿喊起来,让到沟里拔芨芨草,他要在这里看守昨天挖出来的所有宝物。

男儿们都走了。齐三就支起了昨天挖出的锅,用罐子从老井上提回来点水,点着柴禾烧了起来。他想今回家要走长路,娃娃们必须要吃点东西。

男儿们背回芨芨草,齐三指挥他们每人粗枝大叶地编了一个背篼。齐电最小,才九岁,还不会编,齐三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地为他编了一个。他又把挖出来的锅碗瓢勺、坛坛罐罐分开装进每个背篼里,让男儿们赶快用烧开的水拌上炒面吃饱肚子立马动身。

齐三说:“财宝我背上,数量你们记好。咱们从沟下走,不敢从梁上走,以防坏人看见抢。”

沟下闷热闷热。齐风在前面带路,齐三殿后。他催促男儿们既要快走,又不能拉开距离。齐电背的东西少也走不快,齐三又接过来背。他背着金银财宝本来就够沉重的了,又背着齐电这一份锅碗瓢勺,实在有点力不存心了。齐风停下来,让他们前面走的三个人把齐电的这一份再分掉些。齐三忽然觉得齐风长大了。不过齐风也确实长大了,他已经到十七岁了,应该能为齐三分担点忧愁。齐风压稳脚步沿着沟水往前走,不时地回头看看后面人的距离。

齐三边走边想回去后这些东西怎么个分法。锅碗瓢勺按家分开,坛坛罐罐按家分开,这金银财宝也按家分开吗?不是按家分不开,而是分开后这些婆姨娃娃能使用好这些宝贝吗?这些宝贝到她们的手上可能就糟蹋了。但不分又怎么用?齐三想到了齐四的老婆,这个女人还有主意,说不定她能想出个好法子来。但他又摇摇头,这么大个家能让她当掌柜的吗?那几个女人能服气她吗?我就那么没本事,连本家的财产都不会分吗?

齐风停了下来说:“三爹,咱们缓缓吧。”

齐三坐了下来。齐风把其他三个小兄弟叫过来围着齐三坐下。齐三以为是在保护他,也就没在意。突然齐风开口问:“三爹,这些财物回去咋分?”

齐三有点吃惊,这小子到在这些宝物上打主意了。他略加沉思后反问:“你说咋分?”

齐风说:“三爹,除了锅碗瓢勺、坛坛罐罐能分,你身上背的那些财宝一个都不能分。”

“不能分,咋办呢?”

“回去后,咱们全家好好商量一下,我看咱家饭可以分开吃,地不能分开种,财宝不能分开用,要你老人家统一安排。”

齐三想这娃和我想到一起了,但他做不了主,他妈会同意吗?想到这,齐三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齐三带着四个男儿回来了。窑院立刻充满了热气。女人们急切地要分锅碗瓢勺和坛坛罐罐。她们围着背篼转,却不见齐三发话,倒看见齐三把一包沉重的东西放到他家了。那些东西大家几乎都没在乎,可齐四的老婆却觉得不一样,他老盯着齐三看,看他的一举一动,这让齐三的老婆醋意大发,不时地说:“走了两天就把有些人想坏了。”说实在在家的哪个人不想齐三他们,提心吊胆了两天是啥滋味,谁没有从心底品尝过?想娃娃自然是想齐三,齐三安然,娃娃就安然,这是再清楚不过的道理了。所以大家也都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齐三红光满面,似乎没有一点倦意。他走近背篼把锅碗瓢勺、坛坛罐罐轻轻地取出来,说:“这些东西按家按人分。”然后蹲下分给了各家。女人们抱着分得的锅碗瓢勺、坛坛罐罐往回走,心里的寒气消失殆尽,脚步格外轻。不一会各家的烟囱冒出了缕缕青烟。

齐三没有回家,而是带着十个男儿来到了院门口三座坟前点着了香表,喃喃自语:“你们安心地走吧,列祖列宗又赐给我们些财物,保佑大人娃娃过上好日子。”

夜静悄悄的。但这个窑院今晚并不安静。

齐四老婆把齐电拉到炕沿边悄悄地问:“你三爹拿回去的那一包东西是啥?”

齐电说:“金银财宝,昨天挖出来的。”

齐四老婆的心邹然跳快了。接着问:“有多少?这些财宝有数字吗?你们知道吗?”

齐电说:“知道。挖出来的时候,我三爹把我们叫到跟前数了,我们都知道。”

齐四老婆放下心来,但怎么也睡不到炕上。她趴在自家的门缝上偷看齐三家的举动。齐三家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说话声。她想老三现在还能搂着老婆睡觉吗?把那么宝贵的东西拿回来,放在他家,能不给他老婆说吗?她悄悄地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齐三家的门口,果然听见齐三正和老婆干那事,但没有说话声。她不免有点心酸。回头一看,齐大的老婆和齐二的老婆也蹑手蹑脚地往来走。她赶快往回走。黑夜中,那两家老婆谁也没看见谁,却都把齐四的老婆给碰见了。她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齐四的老婆朝齐三家看了看,摆摆手准备往回走。齐大的老婆抓住她的手问:“你听到啥?”齐四老婆笑了笑不说话。齐二的老婆又问:“他四妈听得可真吗?”齐四的老婆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齐大的老婆嗔怪地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能光笑吗?”齐四的老婆说:“那你们听去。”齐大的老婆和齐二的老婆就溜溜探探地走到齐三家门前,只听齐三老婆说:“你走了两天,可把他四妈想坏了。”齐三蹬了老婆一脚说:“这话从哪里来,咱们家够乱了,你还能说这种话吗?”齐三老婆说:“你去,他四妈肯定等着你。”齐三说:“悄你的嘴!”然后又和老婆绞缠到一起了。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这才知道齐四老婆来这儿原来是为这事啊。齐大的老婆拉着齐二的老婆说:“咱们回,叫他四妈好好听去。”

齐四的老婆问:“你们听见了啥?”  “听见了人家两口子蹭炕呢,把你急坏了。”

齐四老婆说:“你们不急,半夜三更的跑出来干啥呢?”

齐大的老婆说:“哟,我们老了,你还年青呢,他三爹正劲大呢,你快去,上了炕就能挨上。”

齐四的老婆一听话不对,就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进我窑里说走。”

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跟齐四老婆进了窑。齐四老婆问:“你们出来到底是要听啥?”

齐大老婆说:“不说了,看他老三明儿咋说呢。反正齐风把啥都给我说了。”

齐二老婆也说:“我家齐云也给我说了。数字都知道,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齐四老婆这才说:“我家齐电也给我说了,我也知道。”

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惊奇地问:“你也是听这个事?我们还当你睡不着觉,想去挨他三爹的鞭子呢。”

齐四老婆哭笑不得。

【盐池方言小说】那就分吧,地要种,家要治,娃娃都大了,等着用钱呢 

第二天天刚亮,齐三就起来把裤子套到尻子上坐在炕上抽烟,他老婆起来正准备下炕,齐大老婆就推门进来了说:“他三爹跑了两天劳累了,昨晚可享了福。”齐三老婆正想说话,齐二老婆又进来了,直接说:“他三妈可会伺候人,他三爹一回来就把鸡给杀了。”又没轮到齐三老婆说话,齐四老婆又低着头进来了,这回齐三老婆抢到前面说话了,“他四妈昨晚可睡安稳了。”齐四老婆一听话里有话,以为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把她们昨晚听墙根的事给说了,羞涩和惊奇地看了一下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的脸色,似乎没看出什么,就说:“多少天都没吃一顿好饭,昨晚可吃好了。”齐三老婆顺着话茬又说:“吃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以后叫你上下都吃好。”齐三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也抿着嘴笑出了一丝奸意。齐四老婆不知就里地看着窑院里男女娃娃都在往来走。

齐三一看就知道齐风、齐云和齐电把挖出金银财宝的事给他们家里人都说了。说是应该的,他想,我齐三不会独吞这些宝贝的,昨晚之所以没说是因为这么大的事一旦说出来这个窑院就别想安静。怎么分配,怎么使用,一个晚上能说清吗?这要仔细琢磨和商量。现在一大家子人都来了,我就把这事亮出来,听听他们的意见。

齐三来了精神。你想在最穷困的时候列祖列宗赐给了他们这多财宝,一家子人谁不激动呢?齐三说:“锅碗瓢勺、坛坛罐罐有了,这是列祖列宗赐给我们赐的第一批宝物,我们有了做饭吃饭的家当,列祖列宗还赐给我们第二批大宝贝:爷爷埋的金银财宝我们也找见了。你们说怪不怪,从前我们找过多少次都没找见,这次去了就找见了。这明显是爷爷在上天看见我们受难了,暗中保佑着我们。宝物都拿回来了,大大小小的数字他们四个男儿都清楚。我齐三做事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你们放心,我绝不会独吞。现在你们都说说这些宝物咋办呢?”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四老婆昨晚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并未表现出惊奇的样子,只有齐三的老婆才知道这事,立马惊奇的手足无措。她突然想到昨晚她老头咋那么大的劲,跑了一天路,又连着在她身上反宣了两次。她原以为是自从家里遭受那次屠杀后,齐三心烦意乱,好久没干那事的原因。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老头子干那事的劲头是来自于得到了这多的宝物。心想昨晚我要是也知道这事,那也会以同样激动的心情来服侍老头子的。她想着想着就低下了头。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四老婆看了看齐三老婆满脸激动的样子,也想起了他们昨晚干的事,不免一阵心酸,心想人家老头子还在世,而我们的老头子却在阴曹地府里了。

窑洞里平静的没有一点声音。齐三嘴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从窑洞门口飘出去了。

齐大老婆先说话了,“那就分吧,按人分。”

齐二老婆也说:“分吧,按人分。”

齐三老婆和齐四老婆却没表态。

齐三想老大、老二老婆说要分是在想像之中,但她老婆和齐四老婆不表态是啥意思呢?他又一想他老婆不表态是想把东西控制在自家人手中,但老四老婆不表态就奇怪了。她的想法会不会和我的想法一样呢?

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从炕沿边下来,在地上不停地走动,似乎在寻找那些宝物。

齐三说:“东西都在,现在先不看,等说好了,我会一样不少地拿给你们看。”

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又回到炕沿边说:“那就分吧,地要种,家要治,娃娃都大了,等着用钱呢。”

齐风突然站出来说:“我不同意分。现在分开吃饭已经把一个大家庭拆散了,再把祖先留下的金银财宝分了,更是愧对列祖列宗给我们立下的家风。”

齐云也站出来说:“不能分,让我三爹统一安排用。一分这个家庭就散摊子了。”

齐四老婆还不表态。

齐三只好问:“他四妈是啥意思?”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都紧张地看着齐四老婆。

齐四老婆不紧不慢地说:“三个死鬼都走了,我相信他三爹会处理好这个事的。分了是化整为零,不分咱们统一管起来说不定还能办点大事。”

齐三一听果然这话和他以及四个男儿的想法一样。

齐三老婆虽然有点醋意,但不分也是她的真实想法。可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心里就犯嘀咕了,心想这老四婆姨咋老这么和人不一样,歪头裂脑,和人想不到一起。不免有点恼火。齐大老婆忽地站起来说:“那你管上!”

齐四老婆说:“管还是让他三爹管上,咋用咱们坐到一起商量,用一笔记一笔账。这家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老先人赐给咱们这点宝物好不容易得到手,可不敢再乱用了。”

齐风说:“我同意四妈的说法。宝物就让我三爹管上,我四妈有点文化把账记上。咋用叫我三爹把咱们召集到一起商量,尤其要让我妈、我二妈、我三妈要知道。”

齐云、齐雪、齐雷异口同声地说:“对,就这样。”

齐电最小,可他是齐四家的大儿子。大家都看着他,齐电却喔喔地哭了。这一哭把一大家子人都给惹哭了。齐三泪流满面,他有点激动,激动的因素太多了。

齐三把所有的宝物拿了出来,对银元、元宝、金条一一做了清点,让大家都把数字记好。然后说:“爷爷在天之灵保佑着你们,我绝不会做亏心事,我要替爷爷把你们照顾好。宝物是绝不能外露的,我们的灾难都是因财招惹的。现在连土匪也知道咱们穷了,这可能会让咱们能安生下来,过上平静的日子。咱们先不着急花这些钱。当务之急是要种地,娃娃要识字,要练武。识字的事我看让他四妈给娃娃们教;种地、练武术的事我管。”说到这儿,齐三看了一眼齐四老婆,齐四老婆却也在看齐三,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一起在看他们两个,嘴角都挂着那么一丝冷冷的笑意。

齐三接着说:“土匪两次来咱们家,都是出其不意,我们一点防备都没有,这是教训。以后我们要防备。防备的办法就是在窑脑畔上挖个地坑,搭个草顶,既当娃娃识字的课堂,又要用来放哨。他四妈,白天你就在那里给娃娃们教字带瞭土匪,晚上咱家的娃娃多,轮流去睡,以防万一。练武术放在晚上,地点在窑院,不能让人看见,这由我来教。识字、练武之外的时间就是种地。饭分开吃,地放在一起种。”

齐三的安排逐一开始实施了。

齐四的老婆每天早上把十岁以下的男女娃娃领到窑脑畔的地坑窑里教识字。他们是齐大家的三儿子齐雨、二女儿月月,齐二家的二儿子齐霜和两个女儿大串、小串,齐三家的二儿子齐山和女儿星星,齐四家的三个儿子齐电、齐河、齐壮,共十个。

齐三领上下地干活的是齐大家的两个儿子齐风、齐雪和大女儿花花,齐二家的大儿子齐云,他家的大儿子齐雷,共五个。

三个女人主要是做饭看家。

晚上练武术,十五个男女娃娃都参加。

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总是喜欢算计和挑剔。不几天齐大的老婆就提出她家下地干活的娃娃多了,这明显是在养活其他家的人。不过她的话说的很婉转,“娃娃干活回来吃得多,我家的粮食都快不够吃了。”

齐三说:“不怕,保证让咱们每家都有粮吃。”

齐大老婆又说:“识字的娃娃太多了,他四妈也只识几个字,她能教多少呢?我看这十个娃娃学上一阵就算了,也让他们下地干活。”

齐二老婆、齐三老婆不说话。齐四老婆低下了头。

齐三说:“娃娃识字是大事,我们吃的差一点,也得让娃娃们识几个字。他四妈教不了的,我再给教。”

齐大老婆瞪了一眼,齐二老婆露了一丝奸笑,齐三老婆拉长了脸,齐四老婆想说什么又没说什么。

日子就这么继续往下过。

齐三领上五个娃娃把农活干得很细致。种地、锄草,岂止这些活,他的想法很多,他要从种地上重新光大家业。他给娃娃们说:“咱们先把粮食打下。”娃娃们想那以后干什么呢?

齐三不会告诉他们,齐三只是领上他们干活。

齐风问:“三爹,咱们能不能再买些羊和大牲畜养上呢?”

齐三说:“不行,压稳,一定要压稳,富不能露得太早。”

太阳毒毒地照着天空,齐三和五个娃娃们在空旷的田野上挥汗如雨。地一块一块地在扩大,庄稼小苗一寸一寸地在长高。齐三瞭着远方,瞭着山湾那个地方,想起了他们的先辈,那是怎样的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耕种养殖,走南闯北,置下了那么大的家业,土匪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现在给他留下了这些婆姨娃娃,他领上还能重振家园吗?齐三想的有些悲哀,也有些虎劲,他真得想重振家园。

晚饭后,男女娃娃们都到窑院中间踢腿伸胳膊,翻跟斗甩腰,挥五尺棒跃身,学擒拿格斗奇术。

练武术,女人们都没意见。她们真得是被土匪杀害怕了。娃娃们学武术,其实是在给她们长精神。

齐三还要上窑脑畔查看娃娃们放哨的情况。每晚他都睡的很迟。齐三老婆总是有点不放心,不是在偷看他的行踪,就是向齐四家的窑门望望。一直等到齐三噌噌地脱掉衣裳睡下了,她才放下心来。

但齐三仍然不能入睡,他要想明天要干的活,要想将来要走的路。想的想的不免要抽两口烟。齐三老婆说:“你是想他四妈了吗?”齐三噌地蹬了老婆一脚,翻身睡去了。但心里很麻烦:怎么老把我和老四的老婆纠缠到一块了呢?

月亮照着这窑院,窑院一片沉寂。沟水在龙腰下哗哗地流淌着,龙活着,人却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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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三每天早晨起得很早。他起来的第一件事是美美地抽上几锅烟,然后啪啪地把烟灰嗑到地上,走出窑院大声地喊所有的人该起来干活了。

齐风总是第二个出来的人,跟着齐三准备干活的工具。

齐三说:“你爸当年就是这样,他每天起得最早,家里家外的活都是他安排。你爸是个细致人,他一细致,谁也不敢懒散了。”

齐风说:“三爹,你老比我爹还细致。在你老的带领下,我们不愁发不了家。”

齐三突然觉得有点心烦,想这窑院里的几个大女人,三个是寡妇,老大老婆、老二老婆也不过三十岁过点,老四老婆还不到三十岁。这些年轻的寡妇谁知道她们心里想的是啥,即使是省油的灯,能省多少呀!加上他的老婆顿不顿就提老四老婆和他不搭杆子的事,迟早会把这个家搅烂的。

齐三又想起了花花,这是他大哥留下唯一的女儿,也十四五了。姑娘十分听话,让干啥就干啥,整天沉默寡言,她到底想的是啥?

齐三带着五个娃娃下地干活了。正干着,看见一队人马走了过来。他们立马警觉起来,仔细地看看,大概有十几个人,不像土匪。这些人马径直地向他们走来,齐三紧张地看着,那些人越走越近,到了齐三跟前说:“给我们做点饭吃。”

齐三赶快说:“行,行,到窑里去。”

齐三示意五个娃娃赶快放下手中的活,领上这些人往回走。

女人们刚把饭做好,这些人马就进了院子。女人们吓得东躲西藏,开始往自己的脸上抹黑灰。这些人也不管,只是要吃饭。吃着吃着,其中一个突然说:“你叫齐三吧?山上的和尚给我说过,你们家遭受了血灾。现在就剩下你一个大男人?”

齐三支支吾吾了一会也没说出什么。

那些人老盯着几个女人看。齐三心里咯噔一下,觉着麻烦了。其中几个先吃完饭的,在窑院里转来转去,好像察看什么。转了一会,所有人都吃完饭,就走开了。

齐三想这是些干什么的人?也没抢东西,也没动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队人马从山梁那边过去了,齐三他们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齐三又带上五个娃娃干活去了。齐四老婆也带上那十个娃娃走进了地坑窑。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收拾完家,锁了门,走上窑脑畔,也不敢在家盛了。

这真是一队奇怪的人马,把齐三一家老老少少惊慌得六神无主。兵荒马乱,这年月能让人安静吗?齐三肩上的担子越加沉重。他想这日子咋过?我看能吃能喝就行了。富是什么?富了,说不定哪天又叫人抢走了。抢走东西不算啥,杀人丢命才是大事呀。

齐三想给五个娃娃们说点松劲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不富没饭吃,富了让别人抢了去。这年月真是欲干不能,欲罢不行。想到这儿,他抬头向地坑窑呆望着,心想读书成才到官府去大概才可能放放心心地活两天人,这受苦的,啥时候都不要想安静了。他向地坑窑望了很久很久,又被那三个女人看见了。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撇嘴窃笑,齐三老婆满肚子的醋意却说不出口来。

总之,这一天,齐三心里非常麻烦。

晚上,他让娃娃们继续练武术,而且加大了难度。他恨不得一下子让这些娃娃们长大成人,个个能独当一面,替这个家庭遮风挡雨。

他又要上窑脑畔查夜。老婆挡住他说:“不要去了,今晚是他四妈领儿子在那儿住。”

齐三突然想起今晚瞭哨该轮到老四家的娃娃了。那三个娃娃还小,他妈去做伴,那也同样会害怕的。他还是不放心,想去看看。但又一想,这一去看,谁知道又要惹出多少是非闲话呢。不去了吧……不去了吧……可怜……可怜……齐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远处的狗吠声一阵比一阵大。

齐三急于想知道齐四老婆给娃娃们教的是啥。他看见齐四老婆领着娃娃们走进地坑窑,就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地坑窑门口。他看见娃娃们都蹲在地上,每个娃娃面前有一小堆沙子,齐四老婆正教他们在沙子上写字。他听了半天是在教《百家姓》,四个字一写,然后再念。娃娃们学得很认真。齐四老婆不厌其烦地教他们念,教他们写。齐三走了进来,在每个娃娃头上摸了摸,有些悲哀和心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看了一下齐四老婆,齐四老婆也看了看他,谁也没说什么。齐三突然看见齐四老婆的裤子上有个破洞,肉都漏出来了。齐三赶快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就走出了地坑窑。

天蓝蓝的放着光,把远山照得明明净净。西南方的那座大山,阴面是寺庙,阳面是老家。阳面的人祖祖辈辈受苦受累,每年都要把收成的一部分拿出来进贡山神,希望山神保佑他们平安吉利,大富大贵。山神无言,高天无言,大地无言,无言中灾难祸福流转不定,今天平安,明天祸乱。是人不敬神还是神不佑人?

齐三无限悲戚地想起了老祖先,想起了他们家族曾经的富足:大片大片的土地,夏天长着绿绿的庄稼,蒸腾着悠悠的雾气;秋天,谷穗低着头,糜穗低着头,金黄的大地让人激动和兴奋。羊成群,骆驼成链。到了过年的时候,骆驼和骡马驮回了布匹、茶叶、烟酒、糖果、年画、鞭炮以及大大小、许许多多的好东西。大人笑,娃娃笑,欢天喜地……可转眼间,灰飞烟灭。

日子咋成了这样?齐三摇摇头,走向田野。

齐三再次想起了齐四老婆裤子上的破洞,破洞里漏出的肉。又想起了花花,一个大姑娘,穿得破破烂烂,整天跟着他默无声息地干活。再想地坑窑里的娃娃拿着个柴棍棍在沙子上写字,能学成吗?好长时间都没吃肉了,家里连一只羊都没有;五个娃娃跟上他干活,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这个家从一上起步,短缺的东西太多了。

齐三想,该动用点老先人留下的财宝了。

齐三把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四老婆和他老婆叫来,又把他领上下地干活得五个娃娃也叫来,吧嗒吧嗒地抽了两锅烟说:“咱们动用点老先人留下的金银财宝吧,先买点布匹、纸张、干活得要用的家具。一是换换衣服,二是要教娃娃们好好写字,三是种地要紧,不敢误了庄稼。你们看咋样?”

一听说买布换衣裳,在场的人都低下头看自己身上衣服,看得有些寒酸和羞涩。

齐三拿出了几块银元说:“明我领上老大家的齐风、老二家的齐云进城买东西,花多少钱,等回来给你们说。”又看了一眼齐四老婆说:“出库,你记住就这几块银元;记账,等我花销回来再说。”

这一夜,窑院很安静,安静得让窑院的人都盼望着明天的太阳能早点升起来。

【盐池方言小说】花马池城,南城门洞进进出出地走着一些人和牲畜 

齐三领着齐风、齐云赶了大半天路程走进了花马池城。花马池城是明朝建的。高高的城墙上包着厚厚的城砖,尽管有些城砖已经风化了,但依然坚固地镶嵌在城墙上。城墙巍然屹立。南城门洞进进出出地走着一些人和牲畜。齐三很熟悉这座古城,他从这个城门洞进出的次数已经说不清有多少了。齐风、齐云虽说来的少,但对这座古城也并不陌生。

进城后,齐三先领上两个侄儿到张家小饭馆吃了点饭。从前进城常在这里吃饭,张掌柜的齐三也熟悉,这次见面仍然先寒暄两句。齐三问:“城里的东西可便宜?”张掌柜的说:“便宜。朝廷又换主了,宣统帝叫人赶走了,又来了新主。天下一天一个样,摊摊上的货不变样。”

齐三读过书,知道点皇帝的事。一听宣统帝下台了,又换了新皇帝,不免有点吃惊。就问:“这新皇帝叫啥?”

“说不上。管他是谁呢,老百姓是一群羊,谁来了谁赶上。”张掌柜的说。

吃完饭,齐三领上两个侄儿在地摊和铺子里转。转着转着,看见一大队人马进了城,已经到当街上了。齐三赶快拉两个侄儿朝路边躲,街上的人也纷纷朝路边躲。大队人马个个背着枪,枪上的刀明晃晃的刺人眼睛。他们到街中心十字路口朝东走了。齐家父子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吓得竟然忘记自己进城是来干什么的。胡乱地走了两步,连东西方向都摸不着了。

齐风拉着齐三说:“三爹,赶快买点东西出城,这里不能多盛了。”

齐三回头看着两个侄儿高高地站在他面前,有些英武,有些憨实。他害怕了。侄儿们的这个年龄不正是当兵的年龄吗?军队开进城说不定要抓人,新皇帝要拔兵,这可是最危险的时候啊。齐三想出了一身冷汗,拉着两个侄儿赶快去买货。

布匹买上了,墨笔纸砚买上了,糖果买上了,铁锹买上了。这么多的货怎么拿回去呢?齐三想。

齐三又和两个侄儿商量说:“咱们买一头驴吧,一是要往回驮这些货,二是种地、推磨、碾米也需要有个驴。”两个侄儿没说什么。

驴买上了,货驮在驴背上了。太阳压在西山顶上,他们匆匆忙忙地出城了。

齐家父子三人看着驴背上沉重的货物,脚步一阵比一阵走得快。

夜幕沉沉地降落下来,把他们三人和驴身上的货物全都裹了起来。路在沙窝里七曲八拐,艰难地向前延伸着。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翻过一道梁又一道梁。走到大概人们将要入睡的时分,父子三人来到了一个叫场子滩的地方,齐三说:“这儿是你四妈的娘家,咱们在他们家住下吧,我看不敢再走了。”齐风犹豫了一下说:“走是不敢再走了,但到人家家里住很麻烦。我看天也不冷,咱们还不如就在这滩里悄悄地住下,天一亮就起身。”

齐三想这娃咋不愿意到他四妈娘家住呢?噢,驴驮着这么多的货,到人家住,麻烦,确实麻烦……麻烦的是带着这些货到老四婆姨娘家住,明回去是有闲话的呀。齐三想得更复杂。

他们把驴拉到避开路的一个沙窝里,卸下了货物,三个人坐在沙滩上吃干粮。星星爽朗地撒满天空,星光像金丝一样扎到他们的身上。齐三想起了他当年拉骆驼走南闯北风餐露宿的情景,就想对两个侄儿讲点什么。但一想,不行呀,此时此刻需要的是悄无声息,需要的是不出一点声音以保证绝对安全。

远处有狼嚎声,那声音嗷得很长很长,听着就有点瘆人。接着就是一阵狗吠声,震动着旷野。草虫唧唧,小动物窜来窜去,磷火在对面的山梁上呼呼地飞着。

齐风睡着了,齐云睡着了,齐三不敢睡。他看着这货物,看着远处的天地,仔细地辨听着各种声音,尤其是辨听着是否有人走动的声音。果然传来了戚戚吵吵的人马声,齐三屏着气谛听,睁大眼睛向远处看。一队人马拖拖拉拉地从他们旁边的路上走了过去。齐三想这要是不住下,一直往前走,保准碰上这些人了。碰上他们大概一切都完了。可怕,真可怕,这年月真是难活死人了。

吃完早饭,女人们刚把锅洗完,齐三他们就赶着驴进窑院了。在家的所有人都惊喜不已。女人们迎了出来,看齐三他们往下卸货。娃娃们围着驴转来转去,好像在辨认一头从未见过的动物一样。驴在等着吃草,齐三让女人们赶快给驴上料。这个窑院又一次让欢乐舞动了起来。

齐三让四个女人过来清点货物,农具、布匹、笔墨纸砚、针头线脑、糖果,堆放在地上散发着异样的气味。尤其那糖果,浓香诱人,娃娃们争相围观,越靠越近。齐三让齐四老婆用柴棍棍在窑壁上划个洋码码记数,接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些货物就叫他大妈、他二妈管上,该怎么用,怎么分,你们妯娌四个商量。账可得让他四妈记上。”齐三老婆明显有点不高兴,心想让她们管东西的管东西,记账的记账,那叫我干啥去?

齐大老婆说:“他三妈,你家窑小,我看把这些货都搬到我家大窑里去,咱们到我家商量看咋用。”齐二老婆想,我家窑也大,咋不说往我家搬,倒想的往你家搬。大老婆姨就是精。

在齐二老婆和齐三老婆心怀不满的时候,齐大老婆已经抱着布匹往回走。齐四老婆什么话也没说提了些货物跟着齐大老婆走。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只好也拿了些货跟着走。

到了齐大老婆家,齐风正端着一碗剩饭吃。他妈问:“你们走夜路了吧,咋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齐风说:“半夜时到了场子滩,准备到我四妈娘家住,又没去,就在滩里睡了睡,早早起来赶路。”

 齐四老婆有点埋怨地说:“那你们咋不到家里去住,就住在滩里?”

 齐风知道这话也不好说,就支吾了一下。

齐三老婆立刻警觉了起来,心想,这娃说的是真话吗?真的没去吗?要是去了,还能不给东西吗?尤其是那糖果,肯定要给捧两捧放下。她想再次清点糖果。齐大老婆很不高兴,以为老三婆姨对她不放心。就气恨恨地说:“他三妈,东西放在我这儿,一样也少不了。”

齐三老婆说:“我担心东西没回家就少下了。”

齐二老婆想不通,就朝齐三老婆脸上瞅了瞅问:“这话咋说呢?

 齐三老婆似乎气糊涂了,开口竟说:“昨晚说在滩里住了,谁知道在哪里住了!”

齐大老婆醒悟似地张大了嘴。齐四老婆也明白了齐三老婆的意思。齐二老婆转身回了家。她一到家就问齐云:“昨晚你们到底在哪住了?

齐云说:“在滩里住了。”

“你给妈说实话,你们是不是到你四妈娘家住了?”

齐云说:“本来想去,但没去。”

齐二老婆过来把齐云的话又学说了一遍。齐大老婆不说话,齐三老婆还是不相信,齐四老婆就说:“那你回去问他三爹。”

齐三老婆果然回去了。不一会,齐三家里就传出了吵闹声。

齐三骂:“昨夜差点把我冷死,你们还说这种话!”

齐三老婆对骂:“冷死钻她被窝去!”

齐三老婆让齐三钻到谁被窝?齐大老婆、齐二老婆心知肚明。齐四老婆隐隐地觉得这是在侮辱她。

齐三想打,咬咬牙,把脸都憋紫了。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过去劝架。齐四老婆喊上娃娃们进地坑窑识字去了。

太阳白花花地照着这个窑院,窑院蒸腾着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气,热气憋得人难受,溢出窑院,正向无边的旷野散去。

着气归着气,齐三依然雄心勃勃,他打算要无声无息地把这个家业再光大起来。

齐三叫来了跟他干活得五个娃娃,然后对花花说:“你就不下地了,帮你们的婶娘做衣服去。女娃娃该学点女红了。”又转过头对齐风、齐云、齐雷说:“带上昨买回来的锹,拉上驴,咱们四个干活走。”

齐三带上四个娃娃来到地里,让驴在地边吃草,他们开始翻地。土地被他们翻得湿漉漉软绵绵的,在太阳下冒着热气。齐三干活从不说话,只是低头干。他恨不得一下能翻出几十垧几百垧土地,把种子撒下去,让小苗长出来,把大地染绿,然后长高,长大,长结实,长出一尺长的穗子,变成金黄色,嚓嚓地收割回去,打碾出饱满的颗粒,背回去倒在仓房里。多惬意呀!齐三想得浑身是劲,咔嚓一锹土,咔嚓一锹土,一大片松软的土地就亮在他的眼前了,娃娃们累得紧追不舍。

齐三一抬头看见齐四老婆带着娃娃们沟上沟下转游着。心想娃娃们也不能老待在地坑窑里死识字,到滩里晒晒太阳也好。齐三同时还想着,娃娃们要多识字就得走出这山沟沟到远处读书嗑。

齐三又往山湾那个方向瞭。一瞭就有点心酸。他想那时候种地谁还用锹翻,都是用牛耕,一个上午就能耕出一大片,一片连着一片,山洼上大部分的土地都是他家的。秋天打下的粮食成堆成堆。一年四季家里有肉吃,有菜吃。可现在……此时他确实想吃菜,想吃那曾经吃过的新鲜辣椒、白菜、茄子、豆角,多么有味道呀,炒上吃,拌上吃,调在饭里吃,和肉炖上吃……齐三美美地咽了口唾沫,长期没有吃蔬菜形成的干涩口腔,让他连唾沫都难以下咽。齐三确实想回老家去,毕竟老家有成熟的地,有修理修理还能用的农具,再从头来要比这儿容易的多呀。

回吧,再回老家吧。齐三沉重地思考着。可又一想,这儿咋办呢?一院子窑洞,乱七八糟的东西,更主要的是三座坟,难道把他们三个撂在这儿不管了吗?齐三的心情矛盾成一坛浑水,真不知该咋办呢。

中午,齐三回到家却吃到了新鲜的苦苦菜。老婆略带讥讽地说:“吃,好好吃,老四婆姨给你挖的。”

齐三终于明白今上午齐四老婆带着娃娃们沟上沟下跑是在干什么了。他忽然想,这儿有的是沟泉水,难道我们不能打个坝蓄点水种点菜吃吗?好,这是个好主意,打坝,蓄水,种菜,让大人娃娃们都有菜吃。

齐三叫来了四个女人和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宣告了他的主意。都说好,但不知道该在哪儿打坝。齐风说:“就在门前这个台地上打。”

“那不行,这儿是龙腰,打坝坏风水。”齐三果断地说。

齐云说:“下沟也有一处台地,上沟也有一处台地,咱们选一处打吧。”

齐三摸着胡子,定夺不下来。就说:“齐风,明你到山上请教一下老和尚,看那点打坝最合适。”

齐四老婆开口了,“他三爹,这点风水道理你应该知道,龙腰上不能打,难道在咱们住的上沟能打吗?那不是把龙脉给切断了。下沟可以打,打坝蓄水,水就归库了,风水上讲究得就是水归库。水归库,财旺,人旺。这还要问老和尚吗。”

齐三的尻子像扎了刺满炕逶,说不出话,直盯着齐四老婆看。在座的人看看齐三,又看看齐四老婆,惊奇又好笑。惊奇的是齐四老婆还懂风水,好笑的是齐三满炕逶的窘态。

齐大老婆说:“好厉害呀,他四妈!”

齐二老婆说:“识两个字就是不一样。”

齐三老婆指着齐三说:“他倒识字,咋叫人家说得嘴窝下了呢。”

齐风、齐云、齐雪、齐雷都说:“四妈说得对,咱们就在下沟打坝。”

【盐池方言小说】今可有福气了,锅里炖肉,还有女人... 

齐三带着三个娃娃很快就把坝打起来了。沟水哧哧地往满淤,一天比一天淤得多。他们又在台地上平出了一块地。齐三平地很细心,把翻起来的土坷垃一块块打碎拍细,石头块子都捡的撂出去,抓起一把土再看,感觉碱性大,就把远处的沙子背来撒到地里,再翻一遍,说沙子和土掺到一起地就松软了。然后用脚画出线,让三个娃娃打上埂子,分成畦子,收拾得拴拴整整。齐三爱地如命,看着他们整出的水地,笑意从心底涌到脸上了。他拿出了早年留下的茄子、豆角、白菜籽,轻轻地一粒一粒种下去,盖上土,浇上水,静静地等着菜籽发芽。他又在地边种上西瓜、香瓜子、葫芦。他说能用的地都要用上,一点都不敢浪费。

女人们告诉齐三大人娃娃的衣裳都做好了。齐三想这又是一件高兴的事。大人娃娃盼望穿新衣裳已经很久了,衣裳做好了,要分给他们,可得让他们好好高兴一下呀。高兴就得吃点好的,可家里好久都没肉可吃了,咋办呢?他想了半天想出了个主意,带上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向大沙窝里走去。沙窝里长着茂密的沙蒿柴、沙蓬、黄蒿,一棵连着一棵,一丛连着一丛,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齐三想这可是养羊的好草场啊。按他的打算,下一步就该养羊了,就该再动用点老祖先赐给他们的金银财宝买几只羊养,光大家业没有羊是不行的。正想着,草丛中的呱呱鸡飞来跑去,遍地都是。齐三叫三个娃娃用石头打,用衣服蒙,使劲地在草丛中抓,非常有趣。四个娃娃毕竟年青,腿脚麻利,在草丛中飞奔着,摔打着,不一会就抓到了许多呱呱鸡。齐三看着这些呱呱鸡,卜楞楞地跳团着,挣扎着,想从他们的手中飞走,不免心生怜悯。

杀生对齐三来说是一件难事,他从来不愿意亲自动手杀羊、杀猪、杀所有动物。那么这些活生生的呱呱鸡咋能弄死呢?叫娃娃们往死拌,他也不忍心。娃娃们还小,咋能教他们干这种残忍的事呢?可又一想生活在这种人吃人的社会里,你不残忍,别人可残忍呀。土匪杀人不眨眼,坏人抢东西不留情,让自己的娃娃心慈手软那是给自己找死路啊。齐三把呱呱鸡交到四个娃娃手里说:“往死掐,往死拌。”然后转过头朝天边望去。天蓝蓝的飘着白云,白云缕缕如丝,浮盖不住蓝天的底色,蓝天一往深情地蓝着,蓝到了齐三的心里。

女人手脚麻利地拾掇完呱呱鸡就下锅了。

娃娃们在窑院里欢快地奔跑着,打打闹闹,你追我赶,笑个不停,说个不停。今天要穿新衣裳,要吃肉,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呀。齐三蹲在窑院的一块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烟,想着未来发家致富的大事,高兴的把烟锅子都抽的烫手了。

突然,两个娃娃从窑脑畔跑下来急匆匆地说:“来人了,来人了。”

齐三警觉地磕掉烟灰站起来走到窑院门口,看见一队人马已经过了沟,马上就到他们的窑院了。齐三眯细着眼睛看,正是上次来的那些人马。这些人一进窑院一个大个子就说:“齐三,我们又来吃饭,做好了吗?”

齐三赶快说:“正在做,就好了,就好了。”

女人们不敢出窑门,娃娃们吓得挤成一推,齐三心里拔凉拔凉,觉得无比的晦气,这帮饿狗,迟不来早不来,就在今天来,就在这个时辰来,把我们一家子的高兴事全给搅黄了。

那个大个子人进了齐三家的窑,上炕就躺下了。其他人满院子转,其中一个转到齐大家的灶房看见锅里炖的肉,揭起锅盖抓一块就吃,边吃边往女人的脸上看,边看边嘿嘿地奸笑,笑的笑的就抬手摸齐四老婆的脸,齐四老婆用勺子一挡没有让摸上。这个人跑到齐三家的窑洞给大个子说:“今可有福气了,锅里炖肉,还有女人。”齐三的心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大个子人笑着说:“有肉吃就好。”又回头对齐三说:“听老和尚说你识字,念的书也多,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齐三想这股饿狗,得编个故事骂一骂。就清了清嗓子说:“当年左宗棠在金积堡和老回回打仗,打的有点吃力,就急调刘松山的部队。刘松山的部队在绥德,军情紧急,他们要日夜赶路。刘松山对士兵要求很严,一路上吃住再困难也不能扰民,不能进百姓的家,不能吃百姓的饭。哪里像后来的土匪恶狗今来吃,明来吃,吃上还不安生。”

大个子人听出了齐三说话的意思,就说:“齐三,我们不白吃你。你知道我们是干啥的吗?官府稽查收税的,收粮、收税,你齐三多少年缴过吗?吃你点你倒不高兴了,吃,把肉端上来吃!”

一锅肉就这样被这些人端出来放在窑院中间急叼乱抢地吃完了。吃完后,一个胖子对齐三说:“齐三,三个寡妇能不能让我们用用?”齐三脸腾的一下红了,由青变紫,由紫变白。齐风、齐云、齐雪、齐雷走上前来对胖子说:“我们家两次遭土匪祸害,你们官府的人也这么坏吗?”

胖子嗨嗨了两下说:“用你妈,又不用你,急啥呢?”

齐风说:“你们也有父母,是人吗?”

胖子又说:“你不愿意,说不定你妈愿意呀。”说着就往灶房走。齐风、齐云、齐雷上前拦挡。

突然,大个子人说:“走,那事就不干了。”

那一伙人终于赶上马走出窑院。

齐三一屁股坐到石头上,朝天瞅瞅,朝地瞅瞅。心想这咋活呢?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回老家吧,可回老家还不是一样受人欺负。咋办呢?齐三的头都想大了。唉,还得叫娃娃们好好读书、练武。读书识字了,就有可能走出这山沟沟,到了官府里,就是打官司也有个说话人;有点武艺总还能对付一下坏人,不然干受欺负。可读书识字就要给娃娃们找个好学校呀,离这很远的北梁湾有所大私塾,敢不敢把男娃娃送到那儿呢?

一家人在沉闷的气氛中等到了太阳落山。齐三把十五个男女娃娃们叫到窑院,一字排开,他围着娃娃们转了两圈,低沉着嗓音说:“都看到了吧,坏人就是这么坏,杀人放火,今天来的这伙人又蛮不讲理地吃了我们的肉,吃得连汤都不给我们留一点,幸亏不知道我们做好的衣裳,要知道了,那也会连一件都不给我们留的。对付这种人,只能用高强的武艺。练武一点也不能丢松。”他捏紧了拳头提高了嗓音喊:“抬腿!踢脚!狠狠地踢,往要命处踢,踢死他,踢得让他倒地再也起不来。”齐三恨得咬牙切齿。娃娃们按齐三的口令飞扬起了他们的腿脚。

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光着膀子,快跑,双脚蹬窑壁上升几步旋转身子曲腿翻跟斗立地而站。齐三在窑壁上画了个圈说:“这是人体要命的地方,快跑踢腿猛蹬,一定要蹬在这个部位。”齐风、齐云、齐雪、齐雷按照他三爹的要求反复训练。

齐三把五个女娃叫过来说:“防身之术就在于两腿、双臂要有力。坏人到你面前不动手则已,一动手你就要用钢钎一样的双臂拒他与身外。再动手,你就要用飞毛腿狠踢他要命之处,一旦撕拼,攒足腕力和肘力让他上身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要受到重创。所以,做俯卧撑是你们锻炼的主要项目。不要怕苦,天天练,时时练,要练得钢骨硬铮。”

齐四老婆走了过来说:“女娃练武交给我,我带她们练。”说着就双手撑地蹬直两腿带着女娃娃们做起了俯卧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颇为惊奇,觉得他四妈这样做太伤风化了吧。

窑院无声地喧闹着,大人娃娃都憋足了一股狠劲舞动着刚强的身躯。

日子还得往下过。齐三一如既往地带着四个娃娃下地干活。

这一天,他们家又来了两个陌生人。这两个人一进窑院就喊:“掌柜的在吗?”齐三迎出来说:“在,在,进窑,进窑。”两个生人坐到齐三的炕边说:“我们是南乡的。”一个指着另一个说:“他是保长,姓王,王保长。我们是来登记户口的。缴税你们总知道吧,是按丁口缴的,你们住在这儿好长时间了,一直不缴税,官府稽查到了,叫我们过来赶快登记上,以后可要缴税了。”

齐三知道交皇粮国税那谁也不要想推脱开。就一一报了自家大人娃娃的数字、名字。王保长又说:“这个保还有西沟嘴的王记,东滩的刘记,南洼上的李记。我是保长,事情都担待着点吧,官府谁也惹不起。”吃完饭他们就走了。

齐三想,现在把我们纳入官府来管,也好,有个人管总比没人管要强。他知道那王记、刘记、李记也都是外来户。同治年间这一带的人都被长毛子杀光了,留下了大片空地,后来别处遭灾的人陆陆续续地流落到这里住下,这一带才慢慢地又有了人。王记、刘记、李记都过的是穷光阴。所以平时他们也很少来往,这回他们都编为同一个保,少不了要来往。人吗,就是要有来往,来往了也许会互相有个帮衬。

齐三到了西沟嘴的王家。掌柜的是个老汉,说已经五十多岁了。齐三就叫他王哥。王掌柜的说他们老家在山西保德,早年在靖边一带做生意,因生意上的口角,老先人把对方的一口人给打死了,于是逃难上来住在这儿。这儿倒僻静,就是做不了生意,只能靠种地过光阴。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十七八岁了,还没有成家,他有点着急。齐三想,自家的大侄女花花也到十几岁了,大侄儿齐风也十七八岁了。就问:“王哥有千金吗?”王掌柜的说:“有三个女儿,大的也十几岁了。”齐三听了后就有个盘算,我们两家能不能攀个亲戚呀。  

王掌柜说:“南洼上的李掌柜和我是亲家,他大儿媳是我老婆的姨侄女。他也是从大难中捡回了一条命。他们本来是靠近盐湖一带住,那一带甘草好,他家靠挖甘草、卖盐赚了些钱,日子过得好起来了,却遭了土匪抢劫。土匪要把他们一家人斩光杀尽,女人、娃娃跑不动都让土匪给杀了。他和他爹在滩里挖甘草躲过了一劫。后来他们父子两到盐湖上靠打盐为生,不久他爹又死了,他跑到定边城找上他家叔老子,在那儿打了几年工,叔老子给他娶了个二房老婆,带了四个娃娃,后来在定边城呆不下去了,也流落到这儿。”齐三说:“兵荒马乱,日子都难过得很。”王掌柜又说:“李掌柜是个歪人(厉害人),有时候天不怕地不怕。”

齐三和王掌柜的攀谈了一个上午就回来了。正好东滩的刘记掌柜的来他家了。刘掌柜的说他们老家是甘肃环州的,早年在南山一带给人家放羊,主家遭土匪抢劫屠杀,在慌乱中他跑了出来,就流落到这儿挖了个地坑窑住了下来,开了点地种庄稼,攒了点粮食又回老家把父母和老婆、娃娃都接了过来。现在算安定了下来。大儿子也已经快二十岁了,二儿子和两个女儿还小。齐三听了后说:“这年月谁都难活呀。”

这空旷的原野上,王记、刘记、李记、齐记,四姓人家在相隔五六里的土地上孤独地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

齐三的庄稼格外好,糜子、谷子疯狂地往高长,穗子一探头嫩软的颗粒就发出绿绿的光,不几天就掣了五六寸长,在风中摇曳着,摆动着,整块土地涌动着层层绿浪。齐三领着四个娃娃,精心地呵护着每一棵庄稼苗,锄草、壅土,把倒下的扶起来,让它们端端正正地生长。齐三锄草格外小心,脚步迈得很轻,生怕踏坏了一棵小苗,眼睛又盯得很紧,生怕漏掉一颗野草。他对四个娃娃说:“种庄稼就是流汗的事,一份汗水一分收获。天不帮你不行,天帮了你,你又懒得动,也不行。动就要动真格的,要把土地摆弄好,小苗伺候好。这是人的事不是天的事。人勤地不懒,就是这个意思。”

齐三的菜园子早已开园了。茄子、豆角、白菜,他们自己吃,也给王记、刘记、李记送一点。瓜还没熟,齐三精心地压瓜蔓,掐拐头,拍拍土,浇点水,西瓜、香瓜、葫芦默无声息地往大长,长出了一个个圆圆的样子和水灵灵的色彩。

每天做饭前,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就背上背兜来地里摘菜,摘回去一家一家分开,就开始做饭了。齐四老婆因教娃娃们识字,很少来摘菜,也很少参与分菜,摘回去什么吃什么,分回来多少吃多少,从不计较。齐大老婆就不是这样,常常在分菜的时候要争嚷几句,说他们家娃娃大了,干活又重,出的力大,吃的饭多,粮不够吃,菜也不够吃。齐二老婆说他们家也一样,齐云总是嚷吃不饱。

齐三老婆说:“你家是一口子人在地里,我们家是两口子人在地里,他爹像猪一样能吃,三碗五碗吃不饱,吃菜噌噌地像刀切。轮到我吃饭就没菜了,常常甜吃。还是老四婆姨好,家里没有一个下地的,人家蹲在地坑窑里说教娃娃识字,谁知道干啥着呢。”齐大老婆又说:“买回来的笔墨纸砚也快用完了。”齐二老婆问“我记得买回来一百张纸,还有多少呢?”齐大老婆瞪了齐二老婆一眼,心说这不是对我不放心让我给报账呢。就气恨恨地说:“多多少少都是老四婆姨领上用,我又莫用一张。”

齐二老婆说:“就是她领上用,可东西你管着,她不能想用多少用多少。”齐大老婆说:“他三爹说了,老四婆姨领多少纸都要给给,不能抠。”齐二老婆瞅了瞅齐三老婆说:“他三爹也太相信老四婆姨了,我看人家识字人总偏向着识字人,把咱们当腾子(傻子)哄。”齐三老婆虽然满肚子醋意,但也不容许她们这样说自己的男人,就咳嗽了两声说:“你们都把老三说毙了,他偏向老四婆姨干啥呢?那该也是为了娃娃们的识字,好是拿上纸纸哄老四婆姨沾便宜呢。”齐大老婆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齐二老婆也跟着笑。

齐大老婆笑着说:“他三妈,你可要防好,他三爹有劲,老四婆姨年青,可不敢让粘到一起。”齐三老婆说:“粘到一起叫嗑(去),有劲还把人麻烦死呢。”齐二老婆说:“你们两个拌坎(同床)时,可把老四婆姨急坏了,常偷上听。”齐三老婆反唇相讥:“你们两个怕也急得不行了吧?你们也偷上听?”齐大老婆说:“我们老了,不会急,老四婆姨真急,你看那眼神常瞟梢他三爹。”齐三老婆不说话了,她也感觉老四婆姨常偷上看他家老头。齐二老婆说:“唉,谁有老汉谁享受嗑哟,我们没有就干受着吧。”

齐四老婆来取菜,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只是笑。齐四老婆说:“今的菜水灵呀。”

齐大老婆说:“和你一样水灵。”齐四老婆说:“嫂子胡说呢,我咋水灵?”齐二老婆说:“他四妈脸阴得白生生的,真好看。”齐三老婆说:“看得让人心跳呢。”齐四老婆不好意思地说:“三个嫂子糟蹋我呢。”

饭和菜做好了,散发着香喷喷的味道,大人、娃娃静静地吃着饭,谁也不说话,在一片静谧的氛围中时间把窑院的影子拉了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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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三要检查娃娃们写的字。吃完早饭就让齐四老婆把她教的十个娃娃都叫来,把他们写字的本子也拿来。齐三挨个翻上看,发现这些娃娃写毛笔字都有一张帖。他们那天进城莫买字帖,就问:“这字帖是哪里来的?”齐四老婆说:“他三爹,那还算字帖,那是我随手给写的,叫娃娃们将就地照着画。”齐三大为惊奇,仔细地再看看几张帖,写得确实一般一般,但总比没有强呀。这老四婆姨还真能行啊。齐三边想边看字贴。

齐三老婆看出了齐三脸上满意的神情,就瞟了一眼齐四老婆,齐四老婆其实很正常地站在地上,但齐三老婆总觉得齐四老婆好像是在得意地摆弄着自己的姿势,那表情好像是在给齐三传递着一种心思,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把从齐三的手中夺过那张字帖,啪地一下甩到齐三的脸上,说:“闻一闻,香不香,咽到肚子里嗑。”齐三冷不防挨了这一击,吃惊地抬起头看,他老婆又把一张字帖甩到他脸上了,齐三连挨两击,晕头转向,刚刚有所清醒,头上又挨了老婆一巴掌,打得他倒栽到炕旮旯只甩头。齐四老婆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拉也不是,说也不是,一副憋屈难堪的样子实在没有一点法子。齐三挣扎了起来,正要伸手去打,他老婆却大哭着冲出窑门了。齐三想下地去追,又被几个娃娃挡住了。

听到齐三老婆的哭声,齐大老婆、齐二老婆赶快跑了过来,但她们全然不知道这件事情的过程,以为齐三真得打了老婆,就说:“他三爹,你咋打人呢?”齐三挨了打,反让人说他打了人,气得只拌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齐大老婆、齐二老婆看看齐四老婆说:“他们咋话了?你咋不拉?”齐四老婆有苦难言,掉头走开了。齐大老婆、齐二老婆把齐三老婆拉走了。

齐三狠劲咽了咽唾沫,看着站在地上的娃娃们,就问:“你们识了多少字?我要考考。”他下地走到门口捧了两捧沙子倒在地上,用手抹平,在上面写了一个“赵”字,让齐雨念,齐雨念“赵”。齐三说“你们学的是《百家姓》,那赵姓下面是啥姓?”娃娃们异口同声地说:“钱姓。”齐三叫齐电:“你给我写一下‘钱’字。”齐电蹲倒写上了。齐三又问:“钱姓下面是啥姓?”娃娃们又说:“宋姓。”齐三叫他家的齐山写一下“宋”字。

齐山推迟了一下说:“爹,是我妈打了你,你……”说着就哭了。齐三说:“不哭了,谁让你爹命苦呢。你给我写这个‘宋’字。”齐山蹲倒写上了。齐三又问:“宋姓下面是啥姓?”娃娃们说:“李姓。”齐三就叫齐大家的月月写。月月说:“‘李’是木子,我会写。”也蹲倒写上了。齐三想这丫头还会拆字。就接着问月月:“李为啥是木子呢?”月月说:“四妈说‘李’就是人吃的那个李子,它是结在树上的。‘木’是树,‘子’就是树上结的果子。”齐三听了很高兴,也就越加不在乎挨老婆打的事了。就让娃娃们站齐,说:“你们给我背《百家姓》。赵钱宋李,开始。”娃娃们齐声背:“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娃娃们背得声音越来越大,整整齐齐,在窑院里震荡着。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听到娃娃们的声音慌忙撵出来看,齐三老婆也跟着出来看,唯有齐四老婆躲在家里抹眼泪。齐三把烟锅子点着,叼在嘴上,边抽边在娃娃们身旁转着,越听越激动。等娃娃们背完了,他高兴得忘乎所以,说:“好!娃娃们,你四妈有功,教得好。你们好好学。”齐大老婆、齐二老婆一听就朝齐三老婆脸上瞅瞅,齐三老婆哇的一声又哭了,娃娃们吓得只看齐三,齐三这才明白自己的这句话又惹祸了,就高声地骂:“哭他妈的啥?娃娃都学的这么好,还哭,狗日的,哭死老子呢!”扭头进了窑。

齐三真得感觉到这个家庭复杂了。三个寡妇盛在这个家里极其危险,且不说她们会在家里制造麻烦,就是在外面,土匪会盯上她们,居心不良者会盯上她们,盯上她们就可能来抢来打来闹来欺负,来给这个家庭造成许多麻烦。而且他觉得这是迟早的事,这年月,土匪遍地走,烧杀抢掠,啥坏事干不出来,何况她们是女人是寡妇,她们的人身安全谁能给保着呢。

没办法,日子还得往下过。齐三想,娃娃们学的这么好,要往出送,送到好私塾叫识字嗑。家里得难事我先忍受着,先咽下这许多难咽的气。齐三抽了两锅烟就下地了。

齐三走走站站都拉着那条心爱的驴。但他舍不得骑,他走着,驴走着,他干活,驴吃草。有时候他也对驴说几句话:“好好吃草,把身子骨养壮,好给我帮点忙吧。”驴有时候也看着他,看着齐三领上三个娃娃无声无息地干活。齐三把驴养得很听话了,以致不用缰绳拉,他在前面走,驴跟在后面走,有时候驴在前面走,齐三跟在后面走,驴似乎知道齐三要到哪里去,走到那儿就不走了,低头吃草,齐三也就开始干活。

齐三给齐风、齐云、齐雪、齐雷说:“从前你爷爷养的一条驴就很听话,那是一条灰草驴(母驴),一年下一条驴驹子,下第三条时费劲得很,你爷爷就不忍心再让它下驹了,用心往胖养。这条驴叫你爷爷喂得顺溜得很,你爷爷走哪里驴就跟着到哪里,它把你爷爷走过的路记得熟熟的。你爷爷无论走花马池城还是走定边城,把捎裢往驴身上一搭,驴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驴端端地走到该走到的地方,然后你爷爷买上东西再往驴身上一搭往回返,驴还在前面走,你爷爷在后面走,驴又端端地走回来了。

有一年冬天你爷爷从定边城往回返,半路上下起了大雪,越走雪越大,越走天越黑,摸不着路了,你爷爷有点着急,但驴却稳稳当当地朝前走。你爷爷不相信驴会知道路,他抱着驴头给喂了两个白面馍馍。驴吃完馍馍甩开头继续朝前走,你爷爷也只好跟着走。走到半夜听见狗咬声,驴就朝着狗咬的方向走,结果走回到自己的家。从此你爷爷更看重那条驴。后来你爷爷莫了(死了),不久那条驴也死了。”说完,齐三叹息了两声朝驴瞅瞅又说:“人牲一理,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这条驴要好好地喂着,咱们家就这一条生灵,它活着咱们家就有点生气。”

齐风说:“三爹,咱家是不是再买几只羊?”

齐三说:“买羊的事我也想过,可自从那伙人来回在咱们家吃了两次饭,我就不打算买羊了,买下还不是给人家支了嘴。那些家伙谁知道那天又来了,来了他要你杀羊你还能不给杀吗?就这条驴我都有点担心,他要赶上走,你还能挡住?王保长来要税,他能把羊和驴的税给你免了吗?”

齐三他们正说着就看见从西梁头过来一个骑马人。齐三瞭了瞭说:“你们看,王保长来了,不是好兆。”

骑马人一溜烟到了齐三跟前,下了马甩了两声响鞭,然后提了提裤子对齐三说:“瓜熟了吗?”齐三说:“也就熟了。”骑马人说:“王保长想要两个,快给摘吧。”齐三示意四个娃娃去摘。没等四个娃娃去摘,骑马人倒摘了一个打开吸吸溜溜地吃了起来。吃的吃说:“不好吃”,啪的一下扔掉又摘了一个打开,一看还不太熟啪的一下又扔掉又去摘,齐三说:“老总,你认不来熟瓜叫娃娃给你摘,不能这样糟蹋。”骑马人毫无愧色地说:“生瓜也叫人吃?”齐三说:“有熟瓜,你叫娃娃给你摘。”

“摘!摘!把熟瓜摘下来,老子一马驮走。”骑马人不耐烦地大声吼。

“官府人咋这样说话?”齐三也上了火。

突然,齐雷一个飞脚把骑马人踢倒了。骑马人倒栽在地上又跃起身子啪啪啪地朝齐雷猛甩鞭子,齐雷飞起身子旋转着,骑马人鞭长莫及。啪啪啪,骑马人用鞭子猛唰西瓜,西瓜喳喳喳地裂开了口子,红瓤子满地飞。齐雷又是一脚踢翻了骑马人,齐风、齐云、齐雪围了上来伸出拳头制止着了骑马人。骑马人翻了翻眼睛吼:“狗日的你们等着!”飞身上马一溜烟地跑了。

齐三知道惹下祸了,说:“赶快把驴藏在沟里,咱们也躲在那边的土坎子下,这狗日的肯定叫人去了。”

太阳斜照着旷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远山青幽幽的,白云变换着不同的样子在天空游荡着,游荡游荡就消失了。

齐三他们躲在土坎子下不停地朝西梁峁瞭。一个时辰过去了,不见动静;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动静。齐三想,这狗日的还真害怕了,不敢来了。就点起了烟锅子啪哒啪哒地抽了起来。他的嘴里刚冒出了两股子烟,西梁湾就冲出了一队人马直奔他们而来。齐三啪啪啪磕掉烟灰说:“狗日的来了,来了咱们先不要动手,看他们干啥。”

这伙人一下马朝天打了两枪,就扑到瓜地连摘带踹,不一会就把瓜地糟蹋的不成样子了。齐风想上去拦挡,齐三一把拽住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人家有枪。这伙人用口袋装瓜,驴却从沟底上来了。这伙人把瓜搭在马背上,又去赶驴,驴拼命地尥蹶子,让他们沾不到跟前。一个人突然端起了枪瞄准驴,齐三一下子跪倒求告说:“老总,老总,求你们行行善,千万不敢把驴给我打死。瓜你们拿了嗑,驴给我们放下,求你们了,求你们了。”端枪的人说:“狗日的敢欺负衙门的人,老子叫你毬也吃不成。”啪的一声枪响了,地下冒起了一股灰,驴撒欢子朝沟底下跑了。

抢瓜人走了,留下了一地烂瓜,齐三父子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齐三笑了,说:“就这个世道,有啥办法。回,烂瓜叫雀雀吃去,天下的生灵都给留上一份。”

齐三要用善心对待所有的人、物和事。

喜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在窑脑畔上回来飞去。齐三想今天能有啥喜事呢?这个年月能有喜事吗?

中午时分,南洼上的李掌柜笑笑地走进窑院了。他手里提点东西却没处放,一直捏在手里坐到齐三的炕边上。

齐三递过烟锅子让李掌柜抽,李掌柜接过来只是笑笑地抽不说话。齐三问:“今年的庄稼咋地?”李掌柜说:“还对凑,就是种得少了。也忙不过来。”齐三说:“唉,种点够吃就行了,多了还不是叫人家给抢走了。”李掌柜问:“王保长来要税了吗?”齐三说:“莫要连要了一样,把一地瓜糟蹋的糟蹋,抢走的抢走,还要啥税。”

李掌柜说:“那坏东西把王掌柜的家也给糟害了,抢走了两只羊。莫办法,谁能惹起人家呢。”齐三问:“王掌柜喂多少羊?”李掌柜说:“也就十来只。”齐三说:“王掌柜光阴过得好。”李掌柜笑笑地说:“王掌柜是个勤快人,也是个好人。”说完又笑笑。齐三说:“王掌柜有个丫头,哎呀,我想……”李掌柜乍起耳朵听,齐三却不说了。李掌柜笑笑地说:“王掌柜的丫头是个好丫头,也十几岁了。王掌柜叫我来……”齐三爷也乍起耳朵听,李掌柜也不说了。齐三着急地问:“王掌柜叫你来干啥?”

“唉,王掌柜的儿子大了,你家有个大侄女听说也十几岁了。”李掌柜的说。

齐三似乎明白了李掌柜来的意思了,就问:“你和王掌柜是亲家?”

李掌柜的说:“我有四个娃娃,都是老婆带来的,她在我身边莫生养。我有两个后儿子两个后丫头,大儿子娶的媳妇是王掌柜老婆的姨侄女。我尔个(现在)倒两个孙子了。”

“噢,是亲戚就好,有个事还能帮衬着点。”齐三说。

李掌柜笑笑地说:“就是的。王掌柜叫我来……哎呀,不知道说出来合适不合适?”

齐三说:“都是受苦人,有啥说啥,有啥不合适的呢?”

“王掌柜想和你攀亲家,不知咋样?”李掌柜的说。

“噢,他是看上我大侄儿?”齐三狡讦地说。

李掌柜也狡讦地说:“看上你侄儿就不是我来说的事了,那你要亲自嗑说。他是看上你大侄女,想给他儿子说对象。”

齐三低下头不说话了,啪哒啪哒地抽烟。

李掌柜瞅瞅齐三,又瞅瞅齐三老婆。屋子一片沉寂。

齐三抽了一会烟抬起头说:“好事,好事。王掌柜叫你来提亲,看起我们家,好事,好事。”

李掌柜一听有门道,就把手上捏的袋子打开,拿出了几个白面馍馍要往锅台上放。齐三老婆赶快挡着说:“不敢放,不敢放,又不是说我家丫头,不能放,不能放。”李掌柜还硬要放。  

齐三说:“他叔,东西先不放。我有话要说。”

齐三让老婆赶快去叫齐大老婆。

齐三老婆在叫齐大老婆时就把李掌柜来提亲的事给说了。齐大老婆来了故意装不知道瞅瞅李掌柜就坐到炕沿边。

齐三说:“大嫂,王掌柜请李掌柜来提亲说咱家花花来了,你看咋样?”

齐大老婆挪了挪身子说:“丫头还小呢,再等两年吧。”

李掌柜问:“姑娘今年多大了?”

“连相相(虚岁)十六了。”齐大老婆说。

齐三问李掌柜:“王掌柜姑娘今年多大了?”

“不是十五就是十六了。”李掌柜说。

齐大老婆突然来了精神说:“呦,王掌柜的姑娘也是妙龄,我家齐风也该找对象了。”

齐三也来了精神,坐起来说:“他李叔,我看你就一手托两家,回嗑给王掌柜说,我们两家能不能换亲,你要能说,这礼我们就收下,要是不能说,这礼我们就不收了,以后咱们再慢慢说。”

李掌柜为难了,接过齐三递过来的烟锅子低头抽。抽了一会说:“好事,我看是好事,我回嗑说。”

一窑院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有些悲哀也有些高兴地在自己的心里酝酿着。

【盐池方言小说】领牲!齐三把羊拉倒三座坟前,让大人娃娃都跪下...  十一

齐三把四个女人和跟他干活的四个娃娃叫了过来说:“和王家换亲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看行不行?”齐大老婆说:“王家的人性王家的儿子和丫头咋样,咱们都还不知道,要打听打听。”齐二老婆说:“要是能成那可是好事,两家要省多少事。”齐三老婆说:“行不行他大妈你可要拿主意。”齐四老婆没说话。齐三问齐风:“齐风你愿意吗?”齐风说:“我倒莫啥,主意要看花花愿意不,花花过去就成了人家的人,可不能叫受罪。”齐云说:“花花姐性子慢,她受了罪,我们可就对不起大爹了。”

这一说,在座的人鼻子都酸酸的要流泪了。齐三咳嗽了两声点起烟啪哒啪哒地抽。齐四老婆说:“娶是大嫂家的事,嫁也是大嫂家的事,大嫂要拿主意,但大嫂是妇道人家咋嗑打问呢?主意还得他三爹定。”三个嫂子都瞅瞅她没说啥。

齐三说:“娃娃都大了,该娶的要娶,该嫁的要嫁,我看咱们家的窑院也小了,要扩一扩,再打几挂窑。打窑咱们人手少得雇人,就把王家、刘家、李家能干活的娃娃都雇来,趁机会看看王家娃娃咋样。”大概都同意,谁也没说啥。

齐三又说:“兵荒马乱的,我看羊是养不成了,但还得买一对牛,买一张犁一张耧,地得种,饭得吃。我还想再买两把土枪——不行呀狼多,再说,光靠武艺抗不过坏人呀。”一听买枪,女人们都有点害怕,三个娃娃来了精神,齐风说:“买枪,要买枪,有两把枪,咱们就可以放开干点事了。”齐三说:“只是防身,万不得已才用,包括学的武艺,都是在逼到绝路上才使一使。老家发生抢劫时咱们的武艺强,强了能咋样,还不是让人家又来把咱们人杀了。凡事能忍就忍,能让就让,家里家外一样,家里斗气,气坏了自己人;外头斗气,惹来的说不定就是大祸。”四个女人听齐三说到家里人斗气的话,都低下了头。

齐三说:“这些事都很当紧,明我和齐风、齐云先走定边城买牛和犁这些东西。齐雪、齐雷在家里操点心,主要是不敢把驴放远了,小心狼。”正说着,几个娃娃喊开了:“狼,狼!”大人们朝院子一看几道绿绿的光在驴身边绕着,驴在尥蹶子,狼嗷嗷地想往上扑。齐三和三个娃娃拿起锹追过去,几只狼呲着牙不肯离去,齐三让赶快点火,又让扬沙子,火光大照,沙土飞扬,一时间窑院喊声大作,阴森恐怖,几只狼慢腾腾地朝沟底走下去了。齐三想狼敢到窑院来就是因为这条驴,哎呀,驴,驴,你咋又成了惹祸的驴呀。他马上想到每天晚上在地坑窑睡觉的娃娃了,这还敢让他们再睡呢?要是狼来了,不是把娃娃吃了,就是把娃娃吓死了。可不睡,咋能把土匪和坏人防住呢?齐三一时六神无主,愁得直哎呦。

这一夜,窑院在恐怖的气氛中跳动着二十个恐惧的心。

第二天早晨齐三又把四个女人和四个娃娃叫来说:“驴不能放在家里了,放下惹狼来,今走定边赶上,但家里得放下三个大娃娃,齐云、齐雪、齐雷你们三个就操心家,我和齐风、齐电走。”齐二老婆明显不高兴,心里嘀咕这次进城又要花很多钱,我们家不嗑人,谁知道你们咋花下了。齐三看出齐二老婆的心思,就说:“要不二嫂你也走。”齐二老婆很高兴。可齐大老婆又说:“我也时间长莫嗑定边城了,我也想走。”齐三老婆说:“我也想走。”这一争嚷,齐三的头又大了,他看看齐四老婆,齐四老婆说:“三个嫂嫂嗑,我不嗑了,我看家。”

齐三赶着驴领上两个侄儿两个嫂嫂和他老婆动身了。三个小脚女人咋能走动呢,一路上只能换上骑驴,两个人换上一骑,两个人换上一骑,换来换去,齐三麻烦透了。一是嫌把他的驴骑乏了,二是嫌走得太慢,让他十分着急。太阳偏西了,他们才进城。三个女人要逛街买东西,齐三着急得要买牛和农具。

齐三就撂给两块银元让她们自己去逛,说我们赶快到市场上买牛买犁买耧买枪。齐大老婆走了两步又说:“我们和他们一起走市场吧。”齐三知道大嫂的意思就说:“走走走,快走。”齐大老婆以为让她们快走逛街嗑,就不高兴地说:“他三爹今不高兴得很,说话冲里冲气,是嫌我们来了?”齐三无可奈何地说:“叫你们快跟上我们走,谁嫌你们来了。”到了市场上,齐三和齐风挑选牛,挑选好了两头就和主家搞价,齐三和主家把手伸进袖筒里捏码子,齐大老婆和齐二老婆伸长脖子看却怎么也看不上。齐三和主家来回捏了几次码子把价钱搞定了。

齐大老婆问:“多少钱?”齐风就捣他妈说:“有我三爹呢,好着呢。”齐二老婆说:“多少钱?说了我们也听听看贵不贵。”齐三说了价钱,齐大老婆说:“贵了贵了,再压压。”牛主家说:“嫌贵就不卖了。”拉上牛要走,齐三蹲在地上喘粗气。齐三老婆气恨恨地对齐三说:“叫他大妈二妈搞价嗑,你显能的很。”齐大老婆说:“他三妈,你也啵(不要)气,钱是硬通货,能省一个算一个。”齐风一把推开他妈说:“我做主了,就这个价,拉上走。”齐电上去拉牛,齐三和主家结账。三个女人憋着气一个不看一个。

齐风说:“齐电你领上大妈、二妈、三妈逛街嗑,我和三爹要赶快买那些东西走。”

齐电领上三个婶娘在街上逛。她们看见啥都想买又舍不得买,但又不甘心不买,就买了些糖果,又买几个簸萁、箩、勺子,都是每家买一个。齐大老婆又看上了一个粉妆盒,就躲开齐电给齐二老婆和齐三老婆说:“这个好,咱们三个一人买一个。”齐二老婆问:“老四婆姨呢?”齐大老婆说:“就咱们三个买。”齐三老婆问:“那回嗑咋算账呢?”齐大老婆说:“买了这多糖果和家具加点价就出嗑了。”齐电躲在旁边都听见了。他想这个事得告诉他妈,但又一想不能给说一想,说了妈会生气,会和她们闹矛盾。他早就看出来三个婶娘老找他妈的岔子,现在又在哄她,哄叫哄去吧,有啥办法。

齐三和齐风把原打算要买的东西都买上了,齐三说:“再买点笔墨纸砚,买几张字帖,买几本小人书回嗑叫娃娃看。哎呀,还得买点香表红纸和鞭炮,扩院子打窑破土用。”正要买这些东西时,齐三碰见了一个熟人,原来是他的同学,姓宋,很多年没见面了,但还是能认出来。

这个同学瞅着齐三说:“你尔个光阴过得好得很吧,买这么多东西?”齐三说:“凑合,也难得很呀。”齐三又问:“你尔个贵干?”他的同学说:“教了几年私塾,连个家也莫成,尔个也莫个啥干的。”齐三突然想老四婆姨教娃娃也快跟不上趟了,能不能叫他过嗑教,他过嗑教一是娃娃不用往远处私塾送了,二是黑夜里叫他睡到地坑窑瞭哨哨,狼多的,娃娃们就不嗑睡了,我还放心点。齐三这么想着但没说出口,只是说:“宋先生,天不早了我要回,你有空来转。”

齐风干活很利索,把买好的东西捆好搭在牛背上,说:“两把枪,我和齐电一人背一把。”齐三说:“万不敢那样,大白天背上枪上路那不是自找麻烦。捆好搭在牛背上。”

齐三买了几个饼子吆喝着三个女人往回走。路无限地延伸着,太阳直线往下掉。三个女人换着骑驴总是走不过太阳,天很快就黑了。他们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慢腾腾地走着,四山的暮气很快就合拢到他们的身边,谁看谁都是一个黑影影。齐三对齐风说:“这会儿把枪拿下来,炮子扣上,小心点,你两一人背上一把。”

初秋的夜晚,凉风嗖嗖。三个女人谁也不说话,悄悄地走着。齐三看见这三个黑影影就麻烦,心想她们如果都能像老四婆姨就省事了。今晚非得把她们吓一跳才能改我的恨。咋吓呢?齐三边走边想。突然喊:“前面有狼!”齐大婆姨和齐二婆姨正骑在驴上翻身跳下来直哆嗦,齐三婆姨紧靠着齐三浑身发抖。齐风、齐电从肩上甩下枪端在手上,齐三喊:“开枪!”啪啪的枪响声在空旷的原野上震荡着,三个女人在枪声中摊倒在地上。齐三让齐风、齐电拉起她们说:“骑驴,上路。”三个女人还在发抖,齐三气恨恨地说:“你们以为出门好受,走,快走!”

齐大老婆颤抖的问:“狼在哪?”齐三说:“打跑了。快走,娃娃都在家里等着。”一听说娃娃都家等着,三个女人发出了嘤嘤的哭泣声。

齐三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这个恶作剧而发笑,仍然生气。齐风、齐电背起枪默默地跟着走。满天的星星爽朗地眨巴着眼睛看他们。

秋收完了,庄稼都上了场。齐三家当务之急的两件事是秋深翻和扩院子打窑。家里人手明显不够,齐三就让齐风到王家、刘家、李家雇人嗑,其实他还有个意思就是想让齐风顺便看看王家的大儿子、大丫头咋样,也让王家人见见齐风的面。

齐风先到东滩刘家,刘掌柜说:“我们家也忙,你们既然来请,那就叫我大儿子刘环州嗑帮忙。”刘环州也快二十岁了,长得大人高马大,精精神神一副山汉样子。说明天就到。齐风又到南洼上李家,李掌柜也说家里人手忙,就叫他大儿子李嘉年嗑帮忙。李掌柜问齐风:“王掌柜家你嗑了吗?”齐风说:“我尔个就嗑。”李掌柜想了想说:“噢,那我领你走吧。”李掌柜婆姨端详了半天齐风就对李掌柜说:“好娃娃,这么好的娃娃,你快领上嗑。”李掌柜领上齐风到了王家,一见王掌柜就说:“这是齐掌柜的大侄儿。”却没说来干啥。

王掌柜有些吃惊,大概是心里想这娃娃咋莫叫家里人领一个人来了,就轻声说:“进窑,进窑。”王掌柜老婆一听是齐家的大侄儿来了,也撵过来看,从上到下地看,从脸面到穿戴上看,看得齐风有点不好意思了,就说:“王叔,我们家想打几挂窑,人手有点紧,想请你老人家看能不能叫谁过嗑帮帮忙。”王掌柜一听是这个事就把心放下来说:“打窑,好事。你三爹有本事,又打窑,好事,好事。叫我家大儿子王全山嗑。”王掌柜当然也有他的心思,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让齐家看看他大儿子,也让他大儿子看看齐家大侄女。

李掌柜问:“你家兰兰呢?”王掌柜突然明白了,大声喊:“兰兰,过来给爹拿个东西。”兰兰应声过来,看了一眼齐风就低下头问:“爹,你要啥?”王掌柜一时说不上来要啥,就说:“倒点水喝,倒点水喝。”齐风本来不想喝水想赶快走,但一看见兰兰他的眼睛就瓷了(呆了),直想看,一眼不眨地看,看得王掌柜和李掌柜都低下了头。齐风说:“我今年十七了,你家全山多大了?”王掌柜突然醒悟地说:“他也十七了,八月生的。”齐风说:“噢,那我大,我是正月的。”正说着:“王全山进来了。”个子有点小,人也有点瘦。齐风下炕拉着王全山的手说:“兄弟,那你明就过来。”

齐风回到家把所见所闻都给家里人说了。齐三一听刘家娃娃二十岁王家娃娃十七岁,刘家娃娃长得壮实,王家娃娃有点瘦小,都来干活,哎呀,会不会惹麻哒?

打窑前,齐三请来了一把子阴阳和吹手,请来了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又从王家买来了一只羊。买羊算账时,王掌柜说:“先拉嗑用,钱完了再说。”齐三想这不行,亲戚还莫攀成,账一定要结掉。齐三毕竟是个精明人呀。

齐三拿出红纸拆了两条,说要写一副对联贴上,他想让齐四老婆写,但又怕惹麻烦,再想这么庄重的事能让女人写对联吗?于是提起笔写“姜太公在此大吉大利,扩院打窑造洞天福地”,让娃娃们贴在院中已栽好的两根椽子上。

 一阵鞭炮雷动,大阴阳穿着红道袍摇着铃铛满院子走,哼哼哈哈念个不停,阴阳娃娃打钗釵的打釵釵,敲锣锣的敲锣锣,鼓乐齐鸣,窑院荡漾着欢快的气氛。大阴阳对着这个窑门念一气,对着那个窑门念一气,对着所有的窑门念完了,就站在院子中间对天念,念的念的朝天扬一把五谷粮食大声喊:“领牲。”齐三把羊拉倒三座坟前,让大人娃娃都跪下,端来一盆水,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帮忙在羊头上羊尾巴上羊肚子下泼水,泼完了,把羊放开,齐三对着三座坟说:“大哥、二哥、四弟,你们走得好惨,老三无能,莫把你们家的大人娃娃照顾好。今是吉日良辰,咱们家请来了阴阳先生,设道场,求神灵,大吉大利,扩院子,打新窑,叫大人娃娃过上好日子,你们在天之灵保佑我们吧。请了,请了!”

齐三说完,一家人和来帮忙的、阴阳、鼓乐手都盯着羊看,羊在人围成的圈圈里转悠,看看这看看那,又仰起头看看天。齐三又说:“领了吧,领了吧。”羊还是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大人看看娃娃。大阴阳开口了:“你家老三受苦了,他把大人娃娃都照顾得好,你们快领了吧,领了吧。”羊弓起腰大幅度地摇摆身子,水点四溅,大阴阳说:“领啦,领啦。”大人娃娃哭声大起,齐大老婆、齐二老婆哭得倒在地上,王掌柜来拉;齐四老婆领着她的三个娃娃跪在地上抹眼泪,刘掌柜来拉;其他娃娃哭得东倒西栽一片惘凉,李掌柜来拉;鼓乐响起,哀声震天,再加上阴阳嗨嗨哈哈地念叨声,窑院哀气回荡。

齐三叫帮忙的三个娃娃杀羊,他拿起铁镐等待阴阳一声令下朝窑院的崖壁上猛掏几镐,阴阳宣布:“扩院打窑大吉大利开工了!”又是一阵鼓乐声,又是一阵嗨嗨哈哈的念叨声,他们吹着念着走出窑院绕着三座坟走了三圈,进到窑院对着窑门紧锣密鼓地吹和念,大阴阳举起手猛的往下一甩,鼓乐声停了,念叨声停了,窑院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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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打窑进展非常顺利,不几天就打成了一挂。齐三看见自家的娃娃和雇来的娃娃都干得很实在,他特别端详了王全山和刘环州,王全山确实有点瘦小,力气不大,刘环州结实有力气,干活很卖力。李嘉年毕竟成人了,干活有经验,开窑掏土走在前面。他家的齐风、齐云、齐雪、齐雷整天黑头汗脸不是轮镐就是往出背土,一直不丢松地低头干。

齐四老婆仍然教娃娃们识字,三个女人在一起合伙做饭。齐大老婆不时地过来看看帮忙的三个娃娃,她越看越觉得刘环州结板实受干活麻利,吃饭的时候就有意给刘环州多叨点菜多加点饭,而对王全山就有点冷淡。李嘉年已感觉到了,晚上回去就告诉了他父亲李掌柜的说:“哎呀,表弟全山身子骨廋弱,干活不如人家刘环州,我看齐风的妈已经开始偏向刘环州了,对全山有点冷淡。”李掌柜毕竟在定边城呆过,见过世面,立马警觉起来问:“你看齐风他三爹对全山咋样?”李嘉年说:“那倒没看出来,但是干活时我倒看见他老盯着全山看,看看想想,但不知道他想啥。”李掌柜老婆说:“这不是得给他王姨父说一下呢?”李掌柜摆摆手说:“我明找齐三就说换亲的事王家愿意,看他咋说呢。”

第二天晌午齐三叫干活的娃娃们停下吃馍馍,李掌柜就走进窑院,连夸齐掌柜有本事活干得这么快,看了看已打成的窑说:“齐掌柜手艺高,娃娃也干得好。这窑打得栓正的叫人爱。”齐三喊女人出来给李掌柜倒水,可不见一个女人出来,就自己给李掌柜倒了一碗水递给了一个馍馍让吃。吃完了,娃娃们都去干活了。

李掌柜对齐三说:“齐掌柜好光阴,王掌柜很想高攀你们,换亲的事都愿意得很,齐掌柜看下一步咋办呢?”齐三笑笑地说:“穷光阴,你们不嫌弃就好。娃娃的事你等我把窑打完了再说。”李掌柜那能这么好赍发,他不假思索地说:“窑我看再有几天就打成了,亲事咱们也得抓紧说,窑打成,亲事说成,双喜临门,你齐家大富大贵的福气不就来了吗?”

齐三当然也精明,说:“窑打成了还得叫晾一晾,亲事说成了还得要看一看。不急,不急,”李掌柜一听亲事还得看一看,他们要看什么?不免有点心慌,就问:“他大婶今忙啥,咋不见面?”齐三说:“忙得给干活娃娃做饭呢。”“那他大婶能来咱们说说话吗?”李掌柜问。齐三喊:“大嫂,大嫂。”没应承,齐三又喊:“大嫂,大嫂。”还是莫应承。齐三就到了做饭的窑里说:“大嫂,李掌柜来了想和你说两句话。”齐大老婆还精明,直接说:“咱们家这两天忙的,他大概是来提亲事,让他先回嗑等等再说。”

齐三说:“那你总得出嗑见见面。”齐大老婆说:“我忙着呢,你嗑连他说。”齐二老婆和齐三老婆都不知道齐大老婆啥意思,就说:“锅上事我们干,你还是嗑见见李掌柜。”齐大老婆恼怒地说:“不嗑,要嗑你们嗑!”齐三只好出来对李掌柜说:“不急,等等。你先回嗑,等窑打好了咱们坐下慢慢说。”李掌柜想,麻烦了,不回也得回。

花花很少出到窑院,整天在家里做针线。她的心很不平静,时常从窗洞洞往外看,几个干活人她看得清清楚楚。刘环州的结实能干,王全山的瘦弱力单,她都看清了。说实在她看上刘环州了,但刘家没来提过亲,她想我注定就是王家的人了吗?当她看见李掌柜走进窑院时,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但听见她三爹喊她妈却没出来,就想,我妈咋不出来呢?是不是我妈也不愿意这门亲事?可又一想,她不同意我嫁给王家,那我哥能娶来人家王家姑娘?这要不成就是两不成呀。唉,她想撂下针线活,但又不知道干什么去。无意中拿起了一个荷包纸样。

齐三也觉得事情麻烦了,大婆姨不给李掌柜面子肯定有问题。什么问题?他想了半天觉得肯定是嫌王全山廋弱个子小,干活莫力气。那么她是不是看上刘环州了呢?可刘家莫来提亲呀?齐三边掏窑边这么胡思乱想着。

李嘉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吃饭的时候对齐三说:“齐叔,你们家要大富大贵呀!”齐三说:“这娃娃说的,叔家也是穷家庭哪来的大富大贵?”李嘉年说:“我王姨父的女儿兰兰可是个好丫头,人长得栓正,干活也麻利。你们娶来可娶了好媳妇了。”他边说边看齐风,齐风满脸堆笑。李嘉年又说:“齐风见了,你叫齐风说说咋样。”齐风光笑不说话。王全山和刘环州只是吸溜吸溜地吃饭。王全山一抬头看见齐大老婆好像心疼地看着刘环州,看得一眼不眨,但他毕竟还小,看不出来这是啥意思。

齐三心里再一次麻烦起来了。心想要是大婆姨看不上王全山,那齐风找王家姑娘的事也就告吹了。我看齐风对王家姑娘已经很痴心了,这可咋办?

齐三又想说那句话:“这年月人都难活得很呀。”

打好三挂窑,齐三就准备收工了,王家、刘家、李家的粮食都还在场上,让三个娃娃赶快回去干自己家的活去。

窑打好了要庆贺。齐大老婆的爹、齐二老婆的爹、齐三老岳父、齐四老婆的爹头天已经来了。齐三把齐大老婆家和王家换亲的事给齐大老婆的爹说了。齐大老婆的爹要看看王家的娃娃,看了后说:“个个有点碎(个子小),干活也莫力气。刘家那个娃娃我看不错。”齐三说:“听说王家的丫头很不错,换亲么……”他也不好往下说了。

早晨,齐三安排四个女人准备几个菜,他又请来了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一是要算账,二是要谢待他们帮了忙。

花花一听窑打完了,雇来的三个干活的要走,心里就有点难受。拿出了已经做好的荷包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一心想把这个荷包送给刘环州,但哪有空呢?她着急地想办法,却想不出个好办法,满地转悠着。她三爹进来了说:“花花把窑拾掇一下,今吃饭人多就搁在这个窑里吧。”有机会了,吃饭时有机会,应该有机会。花花这样想。她匆匆忙忙地扫地扫炕。

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都来了,齐三叫娃娃们也过来。因为没桌子,他另时找了两块木板拼在炕上,把菜摆上。齐大老婆的爹、齐二老婆的爹、齐三老岳父、齐四老婆的爹当然坐上席。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依次坐下。李掌柜问刘掌柜:“你大还是我大?”李掌柜说:“我四十五。”李掌柜一把拉下刘掌柜说:“年岁小还坐到我上头。”大家都哈哈一笑没说啥。

正要吃,定边的宋先生走了进来,齐三说:“呦,这么巧!快坐,快坐。”拉宋先生坐到炕上介绍说:“这是宋先生,我们早年一起念过书。”王掌柜、刘掌柜、李掌柜问宋先生好,娃娃们也赶快问宋先生好。宋先生看着木板上放些菜,就问:“齐掌柜今请客了?”齐三说:“哪里能请得起客呀,乡亲帮忙打了几挂窑,今打完了,请来随便吃点。你也来了,正好,正好。”宋先生说:“呦,那正好我给齐掌柜带来两瓶酒,打开喝,打开喝。”

酒、菜、饭的香味飘溢在这个窑洞里。花花出出进进忙着端菜端饭,王掌柜满脸喜笑地看着她。李掌柜说:“有点热,把窗子也搬开。”

齐三敬酒,把上席的亲戚敬过后,就端了一盅先敬给刘掌柜,李掌柜有点不高兴。敬到李掌柜,李掌柜接过酒说:“齐掌柜今可真高兴,你和王亲家可要好好喝两盅。”

“王亲家?噢,噢,和你是亲家,和你是亲家。”齐三回应说。

“哎,和你不也马上成亲家了吗?”李掌柜说。

齐三有点不高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下去。心想李掌柜在这时候说这话干啥?

炕上的人边吃边说话。

刘环州大概有点热,走出窑门。花花赶紧往跟前走,正要掏荷包,却看见李掌柜眼睛贼溜溜地在看她,花花赶快低下头。她不相信把荷包送不到刘环州的手上,就到她妹妹月月跟前把荷包递给月月指着刘环州说:“把这个送给他,就说我送的。”月月跑过去把荷包送给刘环州,刘环州知道是花花送他的,十分惊奇,赶快装起来进了窑。但这些都叫李掌柜看见了。

李掌柜有点恼怒,忍了好大一会,端起一盅酒说:“齐掌柜,今算账,王全山的工钱就不给了,女婿给外父干点活要啥工钱。再说王掌柜家娶你家花花也要打几挂窑,到时候齐风过去给打不是一样吗?”席上的人都有点傻眼,齐大老婆的爹狠狠地瞪了李掌柜一眼。齐三越听越不像话,但实在不好发火。

齐大老婆突然走了进来,端起一盅酒敬给李掌柜说:“李掌柜可是懂道理人,吃归吃喝归喝,不该说的就不要说。”李掌柜不接酒,齐大老婆不让,说:“老三慢待你,我把情补上。”李掌柜说:“我莫胡说。换亲是你们提出来的?”齐大老婆正要把这盅酒泼到李掌柜脸上,却被齐四老婆一把接夺过来并把齐大老婆挡在背后说:“李掌柜莫酒量我喝上。今是我们家的高兴事,你们也应该高兴,娃娃的事有娃娃的事在,喝酒不说这些事。”说完一仰头把酒喝下去了。然后又倒了一盅酒恭恭敬敬地敬给齐三,说:“他三爹,你辛苦了,全家都靠你,我们妯娌四个敬你一盅。”齐三措不及手,迟疑了一下接过来仰头喝下,说:“苦,苦,苦,都苦。”

宋先生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四老婆,惊呆了。

一场简单的宴席说欢也欢说不欢也不欢就这样结束了。

宋先生要回定边,齐三硬是留下说还有事要说。宋先生就到地里转去了。

齐三把齐大老婆的爹、齐二老婆的爹、齐四老婆的爹、他老岳父和四个女人以及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叫到一起。他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哪说起,啃哧了半天说:“李掌柜……李掌柜……”齐大老婆接过来说:“我看那是个大哈怂(坏人)!”齐三又解释说:“唉,酒喝多了。”齐大老婆骂:“尿水子……”大概想起她爹喝的也是这东西就没说下去了。齐三翻了翻眼说:“李掌柜……有原因,有原因。”“啥原因,谁慢待他了?”齐大老婆狠狠地说。

里掌柜闹酒场的原因齐三心知肚明,就调转话头说:“窑打好了,趁四个老人来了咱们分一分。”齐大老婆立马乍起耳朵听,齐三老婆也盯着齐三看。齐三说:“我家娃娃也大了一个窑实在不好住,能不能给我分上两挂,把我住的这挂腾出来和新打的那挂先放下,等娃娃成家时用。”齐大老婆一听什么也不说了,因为她很清楚先成家的肯定是齐风,齐风一成家她家就又能分到一挂或两挂窑。

齐二老婆突然抬起头说:“老三家确实得给分两挂,剩下的两挂能不能也分了?”齐三老婆问:“咋分呢?”齐大老婆说:“分就分,按男娃娃年龄分。”齐二老婆高兴了,按男娃娃年龄,齐风过来就是她家的齐云,她家当然就能分到一挂窑。齐三老婆说:“按男娃娃年龄分,我家又毙了(完了)。”在座的人都不说话了。

齐三抽了一会烟说:“我还有个主意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宋先生和我一起念过书,识的字也多,他又教过私塾,咱们家的娃娃迟早得请一个先生来教,他四妈……”齐三没有把话说下去,齐四老婆就说:“我识字不多,快教不了了,宋先生要能给咱们娃娃教最好。”齐大老婆说:“自家的穷日子都快过不下嗑了,再雇一个先生来,谁能养活起?”齐二老婆说:“他四妈还能教就先教着,过一两年再说吧。”

齐三说:“宋先生来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叫他黑夜住在地坑窑里瞭哨子,娃娃就不住了,狼多的,娃娃住上咱们也不放心呀。”齐大老婆的爹说:“我们那儿狼就多,人都怕。可不敢叫把娃娃伤了。”齐大老婆说:“咋也不咋,狼来了娃娃该知道喊呢。”齐二老婆的爹说:“喊就迟了,可不敢那样。”齐三说:“我的意思是娃娃都蹲在地下学也不成个样子,把我家腾下的这挂窑做个课堂,搭个泥台子叫娃娃坐下学。”齐大老婆想,用掉一挂窑还有一挂窑,那还是我家齐风的,所以她什么也不说了。

齐二老婆想如果这样她家就分不上窑了,站起来就说:“不学了不学了,我家的三个娃娃不识字了。”齐三老婆问:“那还有七个娃娃咋闹呢?”齐大老婆说:“那就都不学了,下地干活,种地的人也多了,先生也不用雇了。”在座的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说话了。齐风看着他三爹在为难,很心疼,就说:“这窑打成了麻烦还惹下了。一家害眼总得要有个做主的,我看都得听我三爹的,三爹说咋办就咋办。”齐大老婆忽地站起来指着齐风说:“那你养活嗑!”齐风说:“妈!”齐三老婆说:“也不是齐风一个养活,他马上要成家,还不得从这个家往出拿东西。”

齐大老婆瞪大眼睛说:“我家齐风、齐雪整天在地里苦,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他成家拿点东西你倒不愿意了!”齐三老婆说:“你家两个娃娃下地干活,我家几个人在干活?”齐二老婆不想掺伙进来骂,一是因为她家下地干活的只有齐云,再说齐云也快要成家了。剩下齐四老婆该说话了,她慢腾腾地要说话,齐电却瞅了一下她想制止,她还是说:“娃娃还得叫识字,睁个眼睛总比瞎着眼强。宋先生雇来教娃娃我就下地干活,地里就能多一个干活的,他三爹安排的对。”齐大老婆背过身,齐二老婆也背过身,齐三老婆虽说有点醋意,但觉得老四婆姨说的话对她家有利,所以就不说话了。齐四老婆的爹对着女儿说:“你们家四口人没有下地干活的,你年轻干嗑,不怕地,受点苦莫啥。”

齐大老婆的爹说:“你们家遭了大灾难还没有缓过来,我看你们都得听他三爹的话,他三爹是个实受人也是个有本事人,听他的话不会错。”

齐三说:“娃娃识字的事谁也不要想拦挡了,我就是苦死也要叫娃娃多识几个字。本来我打算要把男娃娃送到北梁湾私塾去多识字,好好识字,现在有宋先生了,就不用送了。宋先生来了白天教娃娃,黑了住到地坑窑里还能给咱们瞭哨子,起码咱们再不替娃娃担惊受怕了。分窑的事也不争嚷了,娃娃成家一个都少不了,到时候再打。四个老人家也在坐,事情就这么定了。噢,宋先生要是愿意留下教咱们娃娃,就在四家子轮上吃,一家一天。”

天色向晚,太阳钻进了西山顶上的一大块黑云里,天地立马被浓阴覆盖了。

【盐池方言小说】齐三老婆说:“老四婆姨也是个骚货。”  十三

王保长来催税,齐三问:“能不能少点?”王保长说:“一点也不能少!”又说:“还要拔兵,按规定一家有两个男娃娃就要拔一个兵,你们每家有几个男娃娃你们都知道,反正要拔四个兵。”齐三一下愣住了,瞅了瞅王保长说:“哎呀,拔兵……拔兵,娃娃还小过两年吧。”王保长瞪大眼睛说:“官府的事你说过两年就过两年?拔兵时间到了,你们家走四个,看叫谁走,快点定下来。”说完转身走了。

齐三摊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抽了两锅烟冷静了一会赶快把四个女人和四个大娃娃叫了过来说了官府拔兵的事。四个女人瞪大了眼睛,你瞅我我瞅瞅你不知咋办。四个大娃娃也吓得直往齐三脸上瞅。

齐三恨恨地说:“这伙狗,说要粮就要粮,说要人就要人,这咋办呢?”

齐大老婆说:“我看娃娃不敢叫在家里盛了,要跑。”

齐三说:“往哪里跑?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娃娃跑了,大人在家还不得叫人家抓走。再说总不能常年跑得不回家吧。”但他还是想到要把正在识字的几个男娃娃送到远处的私塾里嗑识字和躲拔兵。

女人们六神无主地哭开了。

齐风说:“跑,我看也莫处跑,盛也不能在家盛,老和尚说沟下有窨子窑,干脆打扫开,拔兵的一来我们就悄悄地钻进嗑躲一躲。”齐三想大概也只能这样了。

齐三领上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很快就把窨子窑打扫好,铺上草。齐三对四个娃娃说:“这地方不能叫宋先生知道。”

宋先生教娃娃倒教的好,可一见齐四老婆总爱往她脸上瞅,轮到齐四老婆家吃饭,吃完就缠住不走,好长时间才能出来。这一切都叫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看出来了。她们三个到一块就压低嗓门说这件事。

齐大老婆说:“老四婆姨年轻呢,宋先生又识字,小心这两个绞缠到一起啦。”齐二老婆说:“绞缠到一起我看也是好事,把他们另开,叫宋先生拉扯老四家的三个娃娃嗑。”齐三老婆说:“另开?那么好另,老四婆姨知道老先人留下的财宝,还不要分走一份?”齐二老婆说:“那不行,老先人留下的财宝他三爹管着……”

齐大老婆赶快接过话茬说:“他三爹偏向老四婆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还能不给分吗?”齐三老婆一听这话就满肚子火气,说:“给叫给嗑,给了把那骚货赶出这个窑院我还能清静点。”齐大老婆说:“赶出窑院也领干不了,他三爹要往过跑你还能管住?”齐二老婆说:“老四婆姨和宋先生成了家,他三爹还能往过跑?”齐三老婆说:“有你们两个呢,不用往过跑。”齐大老婆说:“咦,看他三妈说的,你天天晚上支应他,他还有那么大的劲,往哪跑?”齐三老婆说:“我支应不过来,你们两个支应嗑。”说着说着就散伙了。

齐四老婆和宋先生一见面就说教娃娃的事。齐四老婆给宋先生说哪个娃娃心细哪个娃娃心粗,哪个娃娃字写得好,哪个娃娃字写得不好,哪个娃娃识字用功,哪个娃娃识字不用功,叫宋先生留心把这些娃娃都追紧点。可宋先生听话总是心不在焉,直往齐四老婆脸上看。齐四老婆一天又是要下地干活又是要操心三个儿子,哪有心思管这些事呢。

宋先生晚上不好好睡觉在窑脑畔上转悠着,齐三因为拔兵的事也睡不着就上去和宋先生闲谝,东沟拉到西洼上,天南地北地闲说着。齐三说:“自古朝廷拔兵苦害的就是老百姓。”他很想讨教怎样逃拔兵的事,可宋先生却心不在此,他突然说:“你家老四婆姨是个好女人。”齐三心咯噔一下回头看宋先生的脸,宋先生心痒痒的还想夸齐四老婆两句,齐三说:“不谝了,不谝了,我要会嗑睡。”宋先生目送着齐三的背影一步一步走下了窑院。

齐三睡下想宋先生这狗日的不安好心,这可又是一件麻烦事呀。

齐三老婆问:“宋先生睡了莫?”齐三说:“莫睡。”齐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齐三老婆悄悄地起来扒在门缝往外看,一个黑影影走到齐四老婆窑门口站下了。她摇醒齐三说:“快醒来看,快醒来看,老四婆姨门口站个人。”齐三一咕噜翻爬起来扒到门缝一看果然有个黑影影站在老四婆姨门口。他仔细看,仔细看,看了一会说:“是老宋,这狗日的想干啥?”“想干啥你还不知道?咱们看老四婆姨给开门不。”齐三老婆说。黑影影又到窗子跟前站下了。齐三和老婆估计要敲窗子,但莫动静。黑影影站了半天就走了。

齐三上了炕说:“这狗日的不是好兆。”

齐三老婆说:“老四婆姨也是个骚货。”

齐三不说话了。他老婆问:“咋不说话了?小心老宋抢了你的心。”

齐三蹬了老婆一脚就翻身爬到她身上了。

李掌柜把花花给刘环州送荷包的事说给了王掌柜,王掌柜低头思摸了半天说:“娃娃的事,看上谁就找谁去吧。”李李掌柜说:“那不行,咱们先下手,刘掌柜儿子算个毬!再说换亲是他齐家提出来的,他们现在想反水,那不是耍笑人吗?”王掌柜老婆说:“齐掌柜大侄儿倒是个攒劲娃娃,不知道丫头咋样?”

王掌柜说:“我见了,好丫头。”李掌柜说:“好是好,哎呀,偷上给男娃娃送荷包,哎呀。”摇摇头。王掌柜看着李掌柜问:“哪你说咋办?”李掌柜说:“我走找刘掌柜,就说你王家已经向齐家提了亲,叫他坐稳点。”王掌柜说:“养女百家求,一家求倒都回头。咱们说咱们的,刘家说刘家的,咱们咋挡人家呢?”李掌柜说:“人口稀少,丫头难找,合适的就不能放跑。我要嗑找刘掌柜。”

刘掌柜听儿子说了花花送荷包的事,心里也有些感动,但他知道王家已经向齐家提了亲,而且知道是李掌柜从中说话,李掌柜是个难缠人,所以他对儿子说:“这事要压稳,不能说,等王家说不成咱们再说。”

李掌柜风风火火进来抽了两锅烟说:“王掌柜和齐掌柜马上要攀亲家了,过两天就喝喜酒,到时候你要来。”

刘掌柜有点吃惊,这两家咋这么快就攀成亲家了呢?他稍微思索了一下,李掌柜就不耐烦了,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刘掌柜赶快说:“听见了,听见了,嗑,嗑,一定嗑。”

李掌柜说:“你家娃娃是好娃娃,不着急,等我把王家的事办完,再给你家娃娃找一个。不着急,不着急。”

刘环州生气地瞅了一眼李掌柜。李掌柜说:“娃娃,好娃娃,事可不能那样做。”

刘环州明显在质问:“我做啥事了?”

李掌柜说:“你知我知,不说了。”

刘环州环要问,却被他爹使走了。

乓乓乓,李掌柜磕掉烟灰站起来说:“就这事,我走了,亏心事可不能做。”

送走李掌柜,刘掌柜有点纳闷,李掌柜是来请我呢,还是给我下盘头(通牒)呢?越想越有点不对劲,越想越有点生气,就把刘环州叫来说:“李掌柜这人太奸诈,当年咋没叫土匪闹死嗑。”

刘环州说:“我不信齐家和王家把亲戚攀成了,李掌柜明显是来挡咱们的。这人……”刘环州摇摇头。

刘掌柜说:“不说,咱们还是啥话也不说,看他们能不能攀成。”

刘环州再摇摇头向远山望去,远山在初冬的季节里蒙朦胧胧,时隐时现,让人捉摸不透它真实的色彩。

齐三根据昨晚的梦觉得今天可能有不祥的事要降临。早晨起来悄悄地给四个大娃娃安顿说今就在窨子窑跟前干点活吧,不要走远了。又叫宋先生带上娃娃到滩里去活动,不在窑里读书了。回头对四个女人说:“你们领上花花到坝头上把莫收拾完的菜收拾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家里人都出去了。就这个时候一队人马从西梁湾冲了过来,直奔齐三窑院。齐三把他们迎了进来,一看上次来的那个胖子在最前面走,走到齐三跟前问:“女人呢?”齐三说:“走娘家了。”“哄谁?赶快往回叫!”胖子恶狠狠地叫嚷。

齐三说:“路远得很,叫不回来。”

胖子一扬手,后面的几个人上来就把齐三架了起来,胖子围着齐三转,边转边喊:“哄老子,闲养三个寡妇你一个人用,叫老子干啥嗑?”

齐三说:“老总,官府的人可不能这么说话。”

胖子说:“老子早不在官府干了,老子就看上你家的三个寡妇,老子想一鞭子吆走。”

齐三一听麻哒了,这是土匪呀,土匪啥事干不出来呢?幸亏早上把他们都打发出嗑了,出嗑就好,我一个人扛着。

胖子叫来的人在窑里窑外搜,窑院扬起了尘土。四个大娃娃以为是抓兵的来了就钻进了窨子窑,宋先生领上娃娃藏在沙窝里不敢动,四个女人和花花吓得趴在沟对面的坎子下溜上看。齐三已经叫那伙人吊到门框上,胖子不停地用鞭子抽。

齐三老婆吓得咬着牙直哭。齐大老婆说:“哎呀,不像拔兵的,是土匪。”她们乍起耳朵听,听得清清楚楚说是要女人。齐四老婆看清了,说:“你们看,就是上回来的那个胖子。”四个女人一看就知道麻烦了,这坏东西就是冲着她们来的,见不到她们肯定不松手。齐三老婆瞅了瞅三个女人,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直流泪。

胖子还在抽打齐三,齐三咬着牙不说话。胖子又叫人抱柴,说:“点火烤!”柴抱来了,胖子再问齐三:“要人还是要命?”齐三闭着眼睛不说话。胖子示意来人说:“点火,往死烧!”

齐三老婆哭得爬不起来。齐四老婆回头说:“你们顺着沟往西跑。”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和花花不知道齐四老婆说的是啥意思,都盯着她看,齐四老婆狠狠地摆手说;“快跑,快跑!”三个女人领上花花向西跑了。

齐四老婆整了整衣服从沟口走了出来,向窑院走去,她走的端端正正,走的毫无惧色,一直走进窑院,对胖子说:“把火拍死,你们要的人来了,想干啥?”

胖子和来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齐四老婆,齐四老婆往当院子一站指着齐三对胖子说:“放了他,有事和我说。”

胖子围着齐四老婆转了一圈说:“好娘们,那两个寡妇呢?”

齐四老婆扬起头说:“事不要做绝了,就我一个还不行吗?”

胖子说:“行!先抓一个走!”

几个土匪过来绑了齐四老婆的手,把她按到马身上。

齐三大喊:“老总,老总,求求你,放了她吧,放了她吧。”

土匪拉着马出了窑院朝西走了。

四个娃娃在窨子窑门口看见土匪把他们四妈拉走了,赶快往回跑,进了窑院把齐三从门框上放下来,齐三说:“快追,快追。”齐三领上四个娃娃朝土匪走的方向追;齐电在沙窝里看见他妈叫土匪绑走了,哭喊着也跟上追;宋先生也着急了,叫娃娃们先回去,自己也跟上追。

土匪骑上马越跑越远,齐三他们不丢松地追。土匪从西梁头过去了。齐电哭喊着说:“三爹,三爹,救救我妈,救救娃妈。”齐三看着可怜的侄儿说:“追,快追。”齐三他们跑上西山头,突然看见沙窝里尘土飞扬,土匪的马队在沙窝里乱跑着,接着就听到了枪声,那枪声像别麻子一样响。又看见齐四老婆朝前面的一条沟里跑,很快就跳下下沟了。但马队还在沙窝里乱跑,枪声越响越大,他们好像是在对打,越打越激烈。

齐三想可能是土匪遇上了土匪在火拼。于是让侄儿们趴下不要动。但宋先生却往后退,退过一个沙湾撩开腿子朝齐四老婆跳沟的方向跑。但齐三他们并没有察觉。等到土匪们在沙窝里四散跑完后,齐三抬起头一看不见宋先生了,就问:“宋先生呢?”娃娃们都茫然不知。齐三想这家伙肯定是追老四婆姨去了。就喊娃娃们:“快往沟里跑!”他们一起跑到沟边,不见人影。

齐三拨踪发现宋先生没有下沟,而是沿着沟边往东走,不是走而是跑。他们也沿着沟边往东追,但还是不见人影子。齐三说:“你们在沟上追,我到沟下看看。”

齐三下了沟拨齐四老婆的踪,发现也是往东走。齐三在草丛里往东追,追着追着,他看见沟崖畔下的草丛中蹲着两个人,仔细再看是老四婆姨和宋先生。齐三悄悄地看着。宋先生要抱齐四老婆,被齐四老婆推开了,宋先生又要抱,又被齐四老婆推开了。宋先生扑了上去把齐四老婆按倒在地上,齐四老婆扬起一脚把宋先生踢翻在地。

宋先生又扑上去,又被齐四老婆踢了一脚。齐三在心里叫好,看来这武艺莫白练,就咔咔咳嗽两声,宋先生和齐四老婆惊奇地朝四周看,齐三站起身子,宋先生看见了,拔腿就跑,齐三喊:“不要跑!”宋先生头也不回地跑远了。齐三上了沟叫四个娃娃下到沟底把他们四妈扶上来。

齐三前面走,四个娃娃扶着他们的四婶娘在后面走。走进窑院,看见齐三老婆和娃娃们都在哭,齐大老婆、齐二老婆没有哭。齐三想好狠心呀,莫伤自家的人,就不伤自己的心。

一场劫难过去了,但真得过去了?齐三思摸着。

【盐池方言小说】三个寡妇,女人,钱财,大烟,土匪必抢无疑  十四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见宋先生没回来,就问:“宋先生呢?”齐三朝东扬了扬头就抽烟不说话了。齐三老婆又问:“唉,宋先生咋莫回来?”齐三还是不说话。齐三老婆就问那四个娃娃,齐风说:“宋先生看见我四妈朝沟里跳下嗑,他前面先跑了嗑,我们追了嗑就莫见宋先生。我四妈是我三爹找见的。”齐三老婆又紧追问齐三:“你咋找见他四妈?你就莫见宋先生吗?,你咋不找他?”齐三说:“那狗东西跑了,不找,谁找他。”齐三老婆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显然不能在这里说了,就不再追问。

齐四老婆和三个儿子在窑里哭。齐电说:“妈,你叫土匪抓走我们三个咋活呢?”他妈说:“妈要不站出来,你三爹就叫土匪烧死了,你三爹一死,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可咋办呢。”这话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在窑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可她们不想这个事,只是奇怪宋先生咋莫回来。就压低嗓门互相盘问着。齐大老婆对齐三老婆说:“今黑夜你问问他三爹。”

齐三非常发愁,这次土匪没抢成,谁知道哪天又要来。三个寡妇,女人,钱财,大烟,土匪必抢无疑。这可咋办呀?齐三苦苦思索着。但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想老四婆姨厉害呀,要不是老四婆姨站出来他今就毙了,非烧死不可。老四婆姨不叫宋先生沾身,那两脚踢得真好。烈妇,烈妇,真是烈妇!

晚上睡下齐三老婆再次追问宋先生咋莫回来。齐三就把看见的事给说了。齐三老婆瞪大眼睛说:“你看真了?老四婆姨那骚货又年轻,见了男人还能推脱,你看见时怕人家早干完那事了。”齐三想女人呀女人,咋这么长的舌头,人家救了咱们,还能说这话?齐三老婆又搬着齐三的肩头说:“宋先生就那么便宜地跑了?我估计是你们两个为了老四婆姨打起来,你把宋先生打跑了吧?”齐三说:“我沾也莫沾到他跟前,他自己臊的跑了。”“臊啥呢,莫干那事臊啥呢?”齐三老婆说。齐三懒得和自己老婆说,就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起来,齐三老婆就把齐三说的事说给了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大老婆说:“不可能,宋先生一定把那骚货干了。那骚货今回来还哭,假哭,是哭得嫌老三把宋先生打跑了吧。”他们一看见齐四老婆走来就散开了。

齐三把四个女人和四个大娃娃叫了来,把齐电也叫了过来。齐三说:“土匪不知道那天又要来,你们说咱们咋办呢?”都低下头不说话。齐大老婆想了一会说:“回老家吧。”齐风说:“回嗑还不是叫人家追来了。”齐二老婆很清楚土匪追来要干什么,就说:“要不,娃娃留下叫他三爹喊上干活嗑,我们三个先回娘家。”齐三说:“不能给亲戚找麻烦呀。”齐三婆姨想,你怕是不想叫老四婆姨走吧?就朝齐三的脸上瞅了瞅。齐三说:“老宋那狗日的跑了,娃娃也莫人教了。”齐大老婆突然说:“叫他四妈找嗑。”齐电呼地转过头问:“为啥叫我妈找嗑?”齐大老婆赶快低下头。齐电想说什么没说出来眼泪就出来了。

在座的人一看齐电哭了都不敢说什么了。齐电说:“我妈救我三爹是为了这个家,你们咋欺负她?”齐三老婆说:“娃娃,谁也莫欺负你妈,你妈的功劳大得很。”齐电说:“三个老婶娘,求求你们,看见你这三个侄儿还小,罢再欺负我妈了。”齐大老婆又说:“娃娃,你妈是有文化人,谁敢欺负?”大概是逼得齐电实在是没办法了就站起来说:“莫欺负她?你们到定边城买的那个盒子咋不给我妈买?”齐三唰地抬起头盯着那三个女人问:“你们买的啥盒子?”齐大老婆说:“谁买了盒子?买了啥盒子?”齐风、齐云、齐雪、齐雷都看齐电怎么说。齐电说:“你们买的那个圆盒子上面还带镜子。买的时候你们商量说不给我妈买,回来报账说买的那些东西加上点价就出来了。你们当我不知道?”事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齐三啪地一下把烟锅子砸在炕上说:“这还行!吃独食,能烟下嗑吗?把那个东西拿出来。”三个女人谁也不动弹。齐四老婆说:“齐电胡说啥呢?走定边的时候你的三个婶娘就给我说了想买点私房货,我说叫她们买嗑,她们老了,我还年轻,我不要。你罢胡说了。”齐三说:“这样吧,他四妈你记账给我们三家一家多记一块银元,你家以后补。”

大事没商量完,扯出了这么一件丢人的事,让齐三麻烦上加麻烦。

拔兵的真得来了。王保长领着几个拔兵人从西梁湾一过来齐家人就看见了。齐三叫四个大娃娃领上齐电赶快往窨子窑跑。王保长从高头大马上下来,甩了甩响鞭问齐三:“叫哪四个娃娃走,定了吗?”齐三说:“莫定。”王保长问:“娃娃呢?”齐三说:“都不在家。”“走哪了?”王保长问。齐三说:“跑了。”“哎吆,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娃娃跑了你就走。”王保长发威地说。齐三想,官府他总不打人吧,说:“走就走。”拔兵的人说:“这老家伙,想挨打呢,拉上走!”齐三没有推迟跟上就走。

南乡衙门很远,走了半天到了。他们把齐三关进一个房子说:“蹲着,老子不信你家的娃娃不来救你。”

齐三想,齐风大了也能管家了,我就在这和他们抗,看他们能把我咋闹呢。

头一天衙门没给齐三喝一口水吃一口饭,齐三肚子饿得只响唤,但他不怕。

第二天早上,王保长过来开门说:“齐三,来了五个娃娃,只走四个,你看叫谁走?”齐三一听着急了,恨得只想骂这五个娃娃,咋这么莫出息,跑来干什么?齐三说:“我出嗑和他们商量。”王保长把齐三放出来。齐三说领上五个娃娃到大门口商量,王保长说:“想跑,老子有枪。往哪跑?”齐三说:“王保长不相信人?”突然一个飞脚踢倒了王保长,喊五个娃娃:“快跑,快跑。”五个娃娃拔腿就跑,齐三挥手叫娃娃们分开跑,他也跑。

王保长的枪响了,拔兵人的枪也响了,但五个娃娃四散而跑,跑得飞快,立马就跑到沙窝里了。王保长和拔兵人骑马追,但五个娃娃和齐三分开来跑,王保长不知道追哪个好,回头对拔兵人说:“叫他狗日的跑,明到他们家等,不见人不走,把他狗日的吃不穷才怪呢。”

齐三跑到一个沙窝,天就快黑了。齐三想,这回把事情闹大了,娃娃们回不了家,我也回不了家。

他两天都没吃饭了,看看滩里没有能吃的东西,就到沟下喝了几口咸水。五个娃娃跑到哪里了呢?他想,四个大娃娃倒不怕,齐电还小呢,晚上又冻又饿又怕,这咋办呢?夜幕很快笼罩四野,齐三着急了,放开声喊,边走边喊,空旷的原野回荡着齐三凄迷焦躁的喊声,但一点回音都没有。齐三万分着急,野滩有狼,狼在晚上出没,这要叫娃娃碰上不就不得了了。齐三仍然大声呼喊,冷风嗖嗖,把齐三的喊声送了很远很远。

齐三担心极了,越担心越要喊,越喊越觉得害怕。漆黑的夜晚齐三迷失了方向,他想,我丢了倒莫啥,娃娃可不敢叫出事了。齐三仍在大声地喊,喊着喊着嗓子就哑了,他张大嘴却喊不出一点声音。齐三就在沙窝里走,走着走着腿子又抬不起来了,瘫坐在沙堆上,向远处瞭,黑黑的夜幕中远山朦胧,朦胧中星星好像一颗一颗落在山顶上了。

齐三睡着了,睡得很深沉,梦境一个连一个出现,他梦见一大家人围着在他笑,在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中齐风领着王家的兰兰进来了,多好的媳妇,好啊……好啊……

天亮了,齐三饿得爬不起来,朝远处瞭,感觉好像离山湾的庙不远了。他想总不能饿死到这里吧,就挣扎着站了起来,头有点晕,又栽倒了,栽倒后什么也不知道了。冷风卷着沙子从他身上掠过,他浑身发抖,只觉得发冷,发困,迷糊和饥饿。

齐三在沙窝里睡了很久很久,迷糊中听见有人说话,用力睁开眼睛看见齐风和齐云向他跑来,齐风喊:“三爹?三爹?”齐三费了好大力气问了一句话:“他们呢?”齐风说:“还没找见。”齐三又迷糊过去了。齐风摸了一下他三爹的头,烧,热,烫。齐风对齐云说:“快背上走,三爹烧得厉害。”齐风背过身叫齐云把他三爹扶到背上背起来就走。

齐风和齐云轮换着背齐三朝有庙的山湾走。走了好长时间到了山顶上,齐风叫齐云先溜上看庙院有些啥人,会不会有拔兵的人在这里等着抓他们。齐云溜上看了一会说:“好像莫有拔兵的人,赶快下吧。”他们把齐三背到庙里,老和尚一看是齐三,就让躺在炕上先喝点水。齐三渴得喝了一碗水,又迷糊过去了。老和尚说:“凉得重了。”就拿来一根针在齐三头上挑了一下,一股黑紫血冒了出来。

老和尚又拿来一个小罐罐,申出舌头在罐沿子上舔了一圈,撕了点表点着往罐子里一撂叩在齐三的头上了,再拉展齐三的胳膊捋起袖子,从齐三的肩头上往下捋,捋到胳膊腕子上停下再从上往下捋,捋了几下就用他的腿带子扎住,齐三胳膊腕子上的血管鼓了起来,老和尚用针狠劲一扎,又冒了一股黑紫血,齐风、齐云吓得转过了头,老和尚安慰说:“不怕,这是毒血,叫好好往出淌。”拔完火罐,扎完针,齐三睡得不省人事。老和尚叫齐风和齐云赶快给烧点米汤等齐三醒来喝。

老和尚问齐风、齐云咋到这儿了,齐风说了拔兵的事,老和尚唏嘘了半天说:“自古王朝靠兵养,莫兵他就活不了。朝廷拔兵你跑不了,跑了今,跑了明,你还能跑了一辈子?”

齐风、齐云不说话,他们想,老和尚是不是想赍发他们走?就说:“道长,我们不敢回嗑了,在你这儿躲两天吧。”老和尚思摸了一会说:“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先躲着吧。”

山头上的云雾一股一股往过涌,云来山暗,云过山青。山下辽阔无边,丘陵、沟壑、荒草裸露在太阳下,静静地不知道今夕何年。

齐三醒过来了,第一句话就问:“齐雪、齐雷、齐电呢?”齐风说:“还不知道在哪儿。”齐三说:“快找嗑。”齐风、齐云想这到哪儿找呢?齐三说:“不知道回到家了莫?”齐风和齐云都不敢说肯定话。齐三就说:“你们两个快下山找嗑,不能等了。我先留在山上,你们找莫找见都要到这来见面。”齐风、齐云想了想他们三个昨天跑的大致方向,就出去找去了。

他们先在沙窝里找,找了一会,齐云说:“哎呀,会不会跑到外家了?”齐风想了想说:“差不多,咱们先要找齐电。”就到了齐电外爷家,果然齐电就在那儿,说齐雪、齐雷也到他们的外家了。原来昨天他们跑出来不久就到一起了,商量的结果是不敢回家,先到外家家躲躲风。

齐风、齐云很着急,领上齐电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找到了齐雪和齐雷。齐雷是最后找到的,他外爷家做的饭,他们吃掉就要走,说三爹还在山上等,肯定很着急。弟兄五个连夜往山湾的庙上走。走到半夜,齐风说:“这儿离咱们家不远,咱们悄悄地到窑脑畔上看看,要是拔兵的莫来着,咱们就进嗑给家里人说一下我们现在在哪里。”

到了离窑脑畔还有一截路的地方,齐风说:“你们站下,我先到脑畔上听听动静。”齐风把脚抬得高高的放得轻轻地往前走,到窑脑畔上看窑院黑逡逡的,侧着耳朵听,莫声音,就悄悄地下去敲开了他家的门,他妈吃惊地问了问情况,齐风说:“给你们报个信,我们要赶快走。”他妈说:“那要把你那三个婶娘叫起来嗑看看人家的娃娃,你们再走。”齐风挨着叫起来三个婶娘,到窑脑畔上见了齐云、齐雪、齐雷、齐电。

齐电的妈搂着齐电直心疼,一再安顿:“要听你三爹的话,听你哥哥的话,一个人不敢乱跑,昨黑夜把妈急死了。你浑全着就好,跟上哥哥快走,不要担心妈。”黑夜中谁也看不见谁哭,只听见每个母亲用颤抖的压抑的声音安抚着自家的娃娃。冷风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和身子,浩浩荡荡地在这夜幕笼罩的荒滩里呼啸着。齐风领着四个弟弟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齐三见了儿子和侄儿,说不出一句话,想流泪,又想起他曾坚定地告诉娃娃们不许再流泪流泪是孬种的话。就静静地对着五个娃娃看。看见齐电他就想,识字的几个男娃娃要往远送,要送到好私塾叫识字嗑。

老和尚面对青灯数着念珠,念珠在他的指头下一个一个滚动着,轮转不停。晨光把大山照亮了,初冬的太阳懒洋洋地从东山顶上爬出来,红红的脸面放射着晕人的光芒,但却冷的让人直发抖。

【盐池方言小说】齐四老婆喊:“狗日的敢开枪,我的剪子就不认人了! 十五

王保长领着几个拔兵人住进了齐家窑院,逼着四个女人叫找娃娃嗑。四个女人莫了主心骨胆战心惊,齐四老婆先站出来说:“娃娃叫你们追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叫我们到哪里找?”王保长朝天打了一枪,吼着说:“做饭!”四个女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不敢到自己家里做饭,齐四老婆说:“走,到我窑里做。”王保长和几个拔兵的窑里窑外搜,搜了一会又到窑脑畔上瞭,瞭了一会又到沟底下看,从沟底下上来,王保长指着西沟嘴、南洼上和东滩说:“那三家还莫嗑,一家要拔一个兵。先不嗑,先抓齐家的兵。”

王保长他们在齐家住了几天不见人影,天天要吃好的,顿顿不离肉,齐家本来就没啥肉,几个女人实在做不上肉了,王保长就开始在四个女人身上打主意,把几个拔兵人叫到一起悄悄地做了安排,说晚上谁谁站岗,盛下四个人,一人霸占一个女人睡。

齐四老婆看出了王保长的坏心思,就悄悄地给三个嫂嫂说:“王保长这狗日的不安好心,今晚我看麻哒了,咱们四个要遭害。”齐大老婆吓得说:“哎呀,快,你说咋办呢?”齐二老婆也吓得说:“跑吧,快跑。”齐四老婆说:“咱们跑了娃娃咋闹呢?能跑吗?不能跑。”齐三老婆想老四婆姨这骚货,就想挨男人的鞭子,我看不跑你有啥办法。

齐四老婆瞅立在窑门口的枪,不说话。瞅了瞅想过去拿又不敢拿。她脑子极速地转着想今晚上的应付办法,正想着,王保长走了过来对她说:“走进窑里,有话和你说。”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吓得直往后躲,齐四老婆也朝后退,王保长一把拉住齐四老婆的手往窑里拽,齐雨、齐霜、齐山、齐河、齐壮一下围了上来把王保长圈着了,那几个拔兵人嚓地一下端起了枪瞄准了这五个娃娃,齐四老婆指着那几个端枪的大声说:“枪放下,王保长找我说话,进窑说。”

王保长拉着齐四老婆王窑里走,刚进窑,齐四老婆一把抓起炕上的剪子,一手掐住王保长的脖子推到门外,剪尖对准王保长的脖子说:“老娘叫你们欺负的不想活了,就这一剪子要结束你老狗日的命。”王保长想伸手夺剪子,但被齐四老婆钢钎一样挺直的胳膊推得他够不上,拔兵人端枪瞄准了齐四老婆。齐四老婆喊:“狗日的敢开枪,我的剪子就不认人了!”王保长赶快向拔兵人摆手说:“把枪放下,把枪放下。”齐四老婆对着那几个拔兵人喊:“全都给我撤出嗑,要不老娘就宰了他。”然后对着三个嫂嫂喊:“进窑把剪子拿起来,拼,这些坏种把我们还欺负死呢。”三个女人进窑拿出了剪子握在手上。

王保长说:“你看这样吧,我们是替官府拔兵的,你们把娃娃叫回来跟我们走,就一事莫一事。”齐四老婆说:“莫处找,要死都死,要活都活。”王保长想挣脱,却被齐四老婆的手死死地掐住,就返回头问:“婆娘,你争,你说咋办?”齐四老婆说:“都走,都给我快走!”王保长示意那几个拔兵人往窑院外走,齐四老婆推着王保长也往窑院外走,五个男娃娃跟在后面。拔兵人拉着马上了窑脑畔,齐四老婆推着王保长也上了窑脑畔,娃娃们也跟着上来了。

王保长说:“这会该放开我了吧?”齐四老婆用力一推,王保长朝前打了个趔蹴莫绊倒,撒腿往前跑,跑了几步回头说:“狗日的敢反朝廷?端起枪打!”拔兵人嚓嚓地端起枪瞄准齐四老婆,齐霜上前挡住他四妈,齐四老婆一把甩开齐霜,指着拔兵人说:“官府人有胆量朝老娘开枪!”枪栓拉开了,齐河扑到他妈前,枪响了,齐河倒下了,鲜血从他的胸腔上冒了出来,他妈蹲倒抱着齐河喊:“儿子,儿子……”齐河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妈就咽气了。

山风呼啸,哭声震天,齐家又一个儿子又惨死在官府拔兵人的枪下,世道就是这么一个不可言说的世道了。

听说家里出了大事,齐三领上五个娃娃赶了回来,一进门,齐三抱着齐河大哭,一家人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李掌柜、王掌柜、刘掌柜都来了,李嘉年、王全山、刘环州也来了。看见齐家又遭了这么大的灾,都泪流满面。他们帮着齐家匆匆掩埋了齐河,商量怎么逃拔兵。

李掌柜说:“就是跑的一条路了,再莫办法。我看赶快叫王全山和花花,齐风和兰兰成婚,成婚后就到外面安家嗑吧。剩下的娃娃,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在座的人都瞅着李掌柜不知道他是啥主意。李掌柜咳嗽了两声挪了挪身子,想说又停下了。齐三说:“李掌柜,这个时候了,有啥主意快说。”

李掌柜说:“土匪敢抢人,我们也有人,为啥就干挨着,咱们也合伙起来打,打这伙狗日的!”

所有的人惊呆了,这李掌柜不是胡说,咱们咋打呀?

李掌柜一看众人有点害怕,又看见远处站着的花花不时偷看刘环州,就说:“不说了,不说这个了,先说王全山和花花、齐风和兰兰的婚事。”

齐三说:“这个时候还顾上说这个事吗?先说逃拔兵的事吧。”

刘掌柜瞅瞅李掌柜想,这坏东西,就是坏,趁这个时候说这事,狗日的时间把握的好,这不是逼婚吗?就说:“李掌柜,你把咱们合伙打的事再说说,咱们把事都放到一起说。”

李掌柜瞟了刘掌柜一眼,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又咳嗽了两声说:“合伙打吗,要有胆量,你刘掌柜怕担不起呀!”

刘掌柜很不高兴地说:“不是你爹领你挖甘草躲过了土匪,你怕早完了。你能担起你说。”

李掌柜反唇相讥说:“你给人家揽工放羊,不是羊救了你的命,你也早毙了。”

王掌柜清楚他两吵架的真真原因,就拦挡说:“都是受苦人,有了今不容易,好好说,罢吵。”

刘环州狠狠地瞪了李掌柜一眼。这又叫李嘉年看见了,就说:“看来刘环州有高见呀。”

刘环州瞅了一眼李嘉年说:“嘉年哥,咱们弟兄莫啥说的。”

李嘉年问:“哪和谁有说的?”

谁也不说话。

齐三又问李掌柜:“他李叔,你说咱们到底咋合伙打?”

李掌柜说:“买枪,练武术,”回头又对齐三说“你不是会两下子拳路吗,给娃娃教,打这伙狗日的,一来就打,打得叫他狗日的再不敢来。”

在座的人都低下了头。齐三吧嗒吧嗒抽烟,抽了一会说:“哎呀,这世道难活死人了。”瞅了瞅李掌柜又说:“打土匪倒行,敢打官府人?”

李掌柜说:“啥官府人?都是狗日的,欺叨咱们一样的坏怂。你不打你等着,哪个来了都要骑到咱们头上拉屎。官府人拔兵,拔了嗑干啥呢?护自己,能护咱们?”

刘掌柜看着李掌柜想,这狗日的真是土匪养的。又一想,不对,他爹也是受苦人,他家莫出过土匪,哪这狗日的咋这么大胆子?

齐四老婆痛苦的立不起腰,叫人搀扶着站在门外听,听到这儿就想进来说话。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想上去挡,齐四老婆说:“三个嫂嫂,不要挡了,这个时候,娃娃都……”她放声大哭,哭得浑身颤抖。

齐四老婆一哭啥事都说不下去了。王掌柜拉齐三到门外压低声音问:“咱两家娃娃的婚事咋闹呢?”齐三摆摆手说:“等等吧,等等吧,尔个咋说呢。”

齐三咽不下这口气,要去打官司。

他领上齐风、齐云进了花马池城,又到张家饭馆见了张掌柜,问花马池分州的衙门在哪里?张掌柜说:“现在是民国年间了,花马池分州早改成盐池县了。公署在东街,知县姓黄。”

齐三他们到了县署,黄知县早就知道拔兵打死人的事,就说:“你们要杀王保长,人家能不开枪吗?”

齐三说:“你们官府人欺负女人,女人就悄悄地受?”

黄知县说:“谁欺负你家女人了?有证据吗?”

齐三说:“他莫欺负女人,女人能拿起剪子护身吗?”

黄知县说:“你家女人拿起剪子要杀人,那是嫌人家去拔兵。你家娃娃不应征跑了,还有理?拉出去!”

齐三被几个人拉出县署大门,气得翻肠倒肚地咳嗽,喘粗气。齐风、齐云拉上他三爹说:“回吧,走哪说理嗑,回,回。”

齐三挣扎着站起来说:“我想打问一下学堂,看城里的学堂收娃娃不?”

打问完学堂的事,齐三他们就回家了。

齐三回来就病倒了,病得连一口水都喝不下去,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地睡。一家人着急的莫办法。齐风就到山上问老和尚咋治呢。老和尚一听就说:“着气了,着了大气了。你回嗑抓几个臊毒子熬上水叫喝,多喝几天,以毒攻毒。”

喝了几天用臊毒子熬的水,齐三又吐了几口血,慢慢地好转了。

齐三又想起了李掌柜说的话:“买枪、练武,合起来打,打这伙狗日的。”就思摸着敢不敢买枪?敢不敢合起来打?枪倒好买,合伙咋合呢?想了一气就叫齐风去叫李掌柜来。李掌柜一听齐三叫他嗑,估计是娃娃的婚事,就高兴地来了。

齐三问:“你说咱们合伙买枪,敢买吗?坏人来了咱们敢打吗?”

李掌柜一听是这事,就说:“齐掌柜,先说王全山和花花、齐风和兰兰的婚事,这是大事,买枪、合伙的事先不急。”

齐三说:“娃娃的婚事我们和王掌柜说,你就说买枪合伙的事。”

李掌柜说:“和王掌柜说也行,那你要给我说能说成吗?”

齐三想,这简直是个癞狗,就说:“成!你说咋合伙?”

李掌柜靠近齐三压低嗓门说:“买上几杆枪,再买上几把刀,给咱们四家所有男娃娃配上家伙,你再给教点武术。土匪来了打土匪,拔兵的来了打拔兵的。”

齐三想,世上的祸事都起因于互不相让,你争我争争来争嗑祸事就闹大了呀。可又一想,这年月想悄悄活能活了下嗑吗?就说:“这怕要和王掌柜、刘掌柜商量一下啊。”李掌柜说:“那两家话我嗑说。”

李掌柜出了齐三的窑院门就到了刘家,一见刘掌柜就说:“齐掌柜说叫咱们四家所有男娃娃集中起来,合伙买枪打土匪。你家两个儿子就买两把枪。”刘掌柜一听这坏怂又来给他使套子,就问:“你家买几把枪?”“齐掌柜说我家穷,就买两把刀。”李掌柜大大咧咧地说。刘掌柜说:“你这哈怂(坏人)尽说哈话(坏话),你家穷谁家有钱?”

“那你明过来,王家娃娃和齐家娃娃婚事成了,要喝喜酒,你过来,过来咱们再商量。”李掌柜说完就走了。

刘掌柜想,这狗日的说的是真的吗?

第二天就到了齐家,只有齐三和四个女人在家,王家没来人,知道李掌柜又日鬼他了,也不好说啥,就坐下抽烟。齐三问:“李掌柜给你说的事,你看咋样?”刘掌柜问:“他说你叫我家买两把枪,他家只买两把刀,有这事吗?”齐三说:“这话我莫说。”就把李掌柜先前说的事给刘掌柜说了一遍。

刘掌柜说:“李掌柜这人靠不住,尽胡说,人家还说你家和王家娃娃的婚事成了,今喝喜酒,叫我过来。唉,这人……”齐三一听摆了摆手说:“这人……这人,靠不住呀,这事不能再说了,不能再说了。”

【盐池方言小说】走了,送到花马池城了!

十六

过了两天,王掌柜来到齐家,问齐三:“娃娃婚事哪天抬礼呢?”齐三愣了一会说:“成也莫成倒抬礼呢?”王掌柜说:“唉,齐掌柜,你可给李掌柜答应娃娃的婚事成了呀。”齐三气得手指着南洼上说:“你给我把李掌柜叫来,我啥时候给他说婚事成了?”王掌柜说:“李掌柜催得叫我赶紧来和你说抬礼的事,说婚事已经成了。”

齐三说:“你这个亲家简直是个鬼,莫一句实话,他哄了你,也哄了刘掌柜,前两天就哄得刘掌柜来喝喜酒,你说这人咋这样?”齐三抽了两口烟又把李掌柜来他家说的话,哄刘掌柜买枪的事说给王掌柜听。王掌柜说:“这话也给我说了,说你叫我家王全山当带队的。”齐三说:“胡说,胡说,这人我再不和他打交道了。”

王掌柜说:“那娃娃的婚事就咱两个说吧,你说咋闹呢?”齐三说:“我是齐家掌柜的,可娃娃是老大家的,还得听老大婆姨的话。”王掌柜说:“那就把他大婶叫来咱们说。”齐大老婆又叫齐二老婆和齐四老婆一起到齐三窑里。齐三把话摊开问齐大老婆啥意思。

齐大老婆说:“全山是个好娃娃,就是身子骨有点单薄,我看这样吧,我家花花也小呢,叫两个娃娃再长长,先叫我家齐风和你家兰兰成婚吧。”王掌柜断然拒绝说:“要成都成,要不成都不成。”事情僵下了,僵持了一会,齐四老婆说:“他王叔,这年月都难活得很,门跟前就咱们四家人,娃娃都知道呢,不是这个和那个成,就是那个和这个成,到哪里再找嗑呢。我看我大嫂说得对,先成上一对。全山和花花再叫长长。”王掌柜思摸了半天说:“那我要回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王掌柜回到家,李掌柜已经在他家坐着,问:“抬礼日子定了吗?”王掌柜看了看李掌柜说:“能不能说点实话,咋两面捣鬼?”李掌柜说:“齐三不同意?我知道那老狗日的会反水,催你早点嗑,你还推迟,看变卦了莫?”王掌柜说:“人家就莫给你答应过婚事,你……”李掌柜说:“哎吆,莫答应?我问他走?”王掌柜摆摆手说:“你快罢嗑了,嗑了事情就全毙了。你快回吧,快回吧,这事先不说了。”

李掌柜背着手走了。

拔兵的任务没完成,王保长叫上面逼得喘不过来气,就改变了拔兵的方式——偷上抓。齐家是不敢嗑了,先抓王家、李家、刘家的娃娃。他们也不敢骑马了,从西梁湾溜了过来,拐到沟底下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王全山正在一个沟台子上挖甘草,他们就爬了下来看周围有人没人,看了一会没人,王保长一挥手,几个拔兵人扑了过去把王全山按倒在地,用绳子绑了双手拉上就走。他们仍然在沟底下走,王家人全然不知。

晚上了不见王全山回来,就到处找,到李家说莫见,到齐家也说莫见,又到刘家还是说莫见。怪了,这到哪里了?王掌柜很着急,李掌柜就说:“不听我的话,吃亏了吧。”王掌柜说:“听你啥话?”“哼,叫娃娃都合伙起来,能丢了一个人吗?”李掌柜自信地说。王掌柜瞅了瞅李掌柜气得说不出话来。李掌柜说:“快追嗑吧,肯定叫王保长抓上走了。”王掌柜一拍腿说:“哎呀……不可能吧,……哪,哪……”

天一亮,王掌柜就到了南乡乡公所,问衙门口的人,说:“走了,送到花马池城了。”王掌柜又往花马池城追,半后晌进了城,却不知道到哪里问,就满城转,转转看看,看看转转,不见王全山的影子,又到张家饭馆买了一碗饭吃,边吃边问张掌柜拔来的兵都在哪儿,张掌柜说:“不可能留在城里,一拔来就送到队伍上了。队伍在哪儿谁能知道呢。”

王掌柜又在城里找了两天没有一点消息,就返回家。他老婆哭得起不来,二儿子和兰兰也在哭,王掌柜恨得没办法,只知道抽烟了。李掌柜来了,往炕沿边一坐就说:“叫嗑,有个当兵的也好,土匪来了还能叫他调队伍来打。”王掌柜气不搭一处来,就说:“好咋不叫你儿子嗑?”“我那是后儿子,要是我亲生的,你看我叫嗑不叫嗑?”李掌柜高天大炮地说。

齐家、刘家都知道王全山叫王保长偷上抓走了,就开始严密防守,娃娃出去干活不叫远走,也不叫单个走。只有李掌柜仍然大大咧咧不咋管,还说:“我的儿子要叫抓走就叫抓了嗑。”李嘉年听了很不高兴,但看在他妈的面子上也没和他爹吵,就到了他妻姨父王掌柜家说了他爹说的话,王掌柜说:“你后爹那个人带点土匪气呢,也是这个世道逼得,我看这个世道逼得人不当土匪就莫法活了。”

王掌柜气得整天嗨嗨呵呵吃不下饭,就到了齐三家,齐三尽着安慰,齐大老婆趁机过来说:“莫法子,全山叫人家抓走了,先叫当兵嗑,咱们先把齐风和兰兰的婚事办掉嗑。”王掌柜有点生气说:“他大婶,这个时候我麻烦得要命,还顾上说这摊事。”齐大老婆说:“这是迟早的事,愁也得说呀。”王掌柜气得只抽烟不说话。

李掌柜知道王掌柜在齐三家也撵了过来,他一进门,齐三、王掌柜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李掌柜坐下想,这两个老狗日的小看我。就有点气,也有点恨。坐了一会儿问:“齐掌柜,听说你家买了两把枪,借我一把用。”齐三立马惊慌地问:“谁说我家买枪了?”李掌柜不慌不忙地说:“齐掌柜,买枪得事迷不住我,你要不借给我,我就到官府告。”齐三说:“告嗑!”“告了,搜出来可就迟了。”李掌柜一点都不让。

齐三想,这癞皮狗,就说:“就是两把土枪,搜出来能咋样?”“看看看,我说你家有枪,你还賴。有了就借我一把,我要拿上找全山嗑。”李掌柜一副得意的样子说。王掌柜惊奇地问:“你到哪找?”“人只要在世上,他总有个地方,我到处找,不信找不上。”李掌柜满有把握地说。王掌柜看看齐三,意思当然是想叫借给。齐三从粮食栈子拉出一把土枪撂给李掌柜。

李掌柜背上枪说:“小看我,等着吧!“一转身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齐三再不多想发家致富的事了。但饭总得吃,地总得种,一大家子人还得往下活,尤其是娃娃识字不能给断掉,他决定要把老大家的齐雨、老二家的齐霜、他家的齐山、老四家的齐电、齐壮送到花马池城念书,剩下的几个女娃娃叫齐四老婆领上识字再给教点女红。叫齐风领上齐云、齐雪、齐雷好好种地。

齐家在遭受一次又一次血灾之后仍然艰难地往前发展着。有了牛揭地(犁地),有了驴推磨碾米拉粪;熟地在不断扩大,收的粮食也再增多;有塘坝浇水,菜也能吃上,瓜也能吃上。光阴还过得比较整齐。

齐三想,齐风年龄大了,不能再等了,就向王家提亲。王掌柜打听不上儿子的下落,和老老婆商量先出嫁姑娘吧,很快就同意了这桩亲事。

齐风的婚事一定,齐大老婆就提出要那挂新打的窑,齐三说:“这不用商量,那挂新窑就是齐风的。”

齐三又领上齐风、齐云赶上驴走了一趟定边城,买了糖果、鞭炮、纸张和过喜事要用的很多东西。一路上,齐三舍不得骑一会驴,腿子痛,也坚持走着。

娶兰兰那天早晨,齐大老婆叫花花把剪好的窗花贴到刚糊过纸的窗子上,狮子滚绣球、麒麟送子尤其剪得活灵活现,齐大老婆窑里窑外走上看,心花怒放,笑容灿烂。齐三把自家的驴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头上抹的是红蓝彩,尾巴上拴的是红布条,笼头、缰绳都是新皮货。又从刘家和李家各借了一条驴,搭上新买回的棉线毯子。

调来了吹鼓手,本来头天下午就要叫吹起来,但又怕惹来土匪,就让娶人时再吹。娶亲人安排了两个,齐四老婆是一个,还有一个叫谁嗑呢?齐三想想想了半天莫合适人,只能请刘掌柜了,齐大老婆当然高兴地同意了。刘掌柜和齐四老婆在一阵鞭炮声中赶着三条驴走出窑院,又在吹鼓手的引导下到了王家。

王家人匆匆忙忙地准备了一顿饭,他们吃完,又在王家人的一片哭声中走出窑院。往回走,他们确实提心吊胆,刘掌柜不时地朝四处看,看有没有人,有没有生人,有没有成群的人。

在提心吊胆中走进了齐家窑院,吹鼓手对着齐风住的窑门吹了一气,吹的是《情郎和玉姐》,齐三和刘掌柜都能听来,“四月里四月八,五月里五端阳,六月里玉姐买高香。七月里七月七,八月里中秋节,九月里玉姐梳油头。”一直吹到“腊月二十六,情郎爱吃肉,小炒上羊肉又燉上一壶酒。吃肉就吃肉,喝酒就喝酒,吃肉喝酒解忧愁。”齐三觉得这个曲子不合适,因为这曲子最后一句是:“一搭里死来,一个坑埋,一搭里上了望乡台。”就喊吹鼓手:“不吹了,不吹了。”鼓乐声一停,齐风就从窑里出来到新娘子跟前开始拜天地。齐大老婆笑,齐二老婆笑,齐三老婆笑,齐四老婆站在新人旁边看见所有的娃娃都在笑,就想起了齐河,眼泪直想往下流,她强忍着不敢叫流,实在忍不住了就背过身揩上一把。

拜完天地,齐风抱上新人往进走,又是一阵鞭炮声,鼓乐再起,吹的是《情哥哥虽好常在外》:“这一山望着那一山高,那一山上长着两颗好樱桃。樱桃桃好吃树呀难栽,情哥哥虽好呀常在外。”齐三听了在心里骂,日他妈的,我娃娃明明都在家,谁说常在外,又一想王全山在外,可怜的王掌柜今天不知道该有多难受呀。

一个吹鼓手亮开嗓子说锅什:

新人出了洞房门,头上梳的一盘龙。

左面又梳盘龙髻,右面又梳水墨云。

前面梳了个碎凤凤,后梳齐王乱点兵。

顶梳猴子拜观音,还梳八仙各显能。

弯弯眉毛一张弓,杏子眼睛水灵灵。

樱桃小口一点红,糯米银牙塞满门。

脚上穿了呢绒袜,赛过当年的樊梨花。

身上又披红丝绒 ,好像前朝的穆桂英。

杨柳身子一杆葱,走起路来风摆动。

一走金,二走银,三走莲花聚宝盆。

左脚踏在金银山,右脚踏在米面船。

厨房门来朝南开,一对新人拜灶来。

先拜门神后拜灶,各位诸神都拜到。

走的轻,踏的重,一脚踏开婆家的银子窖。

左脚带进满斗金,右脚带进满斗银。

拿起笤帚扫门庭,吊过笤帚扫绣房,

福分扫在她身上。

拿起尺子打的能,一丈打他丈二零。

拿起剪子剪的精,百般式样记在心。

先剪东,后剪西,还剪缎子风雪衣。

拾起钢针绣的能,先绣云雾后绣龙。

绣的花儿赛金边,三针一个胡搅眼。

 拿起擀杖攀龙棍,新女婿像个赵匡胤。

拿起面刀就剁面,剁下面儿赛丝线。

煮在锅里团团转,捞到碗里莲花瓣,

吃到嘴里一根线。

爷爷吃,公婆看,

都说咱新媳妇的好茶饭。

拾起勺头舀得巧,先舀稀来后舀稠,

勺勺舀的海菜头。

捞起锅铲她有良法,摆下碟子十三花。 

说的在场人大笑不止。

李嘉年来送亲,趁机问齐三:“齐叔,你估计我爹走哪了?”

齐三说:“你爹那个人栓到石头上也饿不死,你叫他转着,总有一天会回来。”

李掌柜果然回来了,就在齐风和兰兰婚事办完不久,李掌柜领着几个人一人背一杆洋枪回来了,王掌柜撵了去问他见上王全山了吗?李掌柜把他挡在门外说:“莫见,我还在找。”李掌柜住了几天,在半夜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又悄悄走了。走了一段时间又领着几个背洋枪的人回来了。

住了几天又要走,李嘉年就挡住不让走,李掌柜指着那几个人说:“你看我能不走吗?”李嘉年问:“爹,你到底在干啥?“李掌柜说:“这个你就罢问了,老子做事老子当,连累不了你们。”李掌柜又消失了。

【盐池方言小说】花马池城来了很多兵...

十七

山风一股一股从山梁上往过吹,云彩把雨和雪一次又一次飘落在这沟畔、山梁和荒草滩里。雨过山梁一片绿,雪过山洼白茫茫。齐家、王家、李家、刘家在这贫瘠的土地上艰难地过着艰难的日子。

刘环州年龄大了,刘掌柜着急了,就向齐家提亲,齐三说:“花花虽然和王全山莫订婚,可当时给王家说了过两年再说这件事的话,尔个和你家说这门亲事怕王掌柜不高兴。”刘掌柜说:“这倒也是,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能说不能说?”齐三说:“你说吧。”刘掌柜说:“王全山尔个莫踪影,等他回来,要是不嫌弃,我家闺女也大了……”齐三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就说:“这话我们咋给王掌柜说嗑呢?”刘掌柜说:“这个时候了,我走和王掌柜说。”

刘掌柜见了王掌柜把他的意思说了,王掌柜和老婆商量说:“咱们娃娃莫踪影,不能叫人家丫头再等了,我看刘掌柜说得对,先这样办吧。”

刘环州和花花的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

嫁花花的那天,齐家人又哭倒了一大片。齐三跟着送亲人马走了好长一段路站下泪流满面,目送着花花远去。心想,这苦命的丫头,要是他爹在该有多高兴呀,可怜他们都惨死在土匪的手下,留下娃娃受罪了。还好,刘家娃娃栓正,好,好,好。

刘家和齐家一攀亲,这里的四姓人家就成了连环亲。齐三想,当初李掌柜说四家男娃娃合起来打土匪,这不就合起来了吗?

四家娃娃互相帮忙,各家光阴很快就过得红火起来了。

李掌柜又回来了。这次回来他骑的是马,领着几个背枪人。回来就窝在家里不出来。因为从王掌柜那儿轮李掌柜和齐三也成了亲家。齐三就要请李掌柜吃饭。李掌柜领着那几个人来了,齐三把王掌柜、刘掌柜都叫了来。李掌柜话少多了,光吃饭不多说话。因为有那几个人在,谁也不敢多说话。吃的吃,李掌柜指了指那几个人对齐三他们说:“这会你们就罢怕了。”又说:“我回来你们可不能给任何人说,要是有人来问,你们就说莫见,几年都莫见了。”一听这话谁还敢言喘(说话)呢。

李掌柜又走了。走了几天果然来了几个人到这四家追问见李掌柜了吗?都说莫见。来的人说:“他要是回来,叫到花马池城找我们,有事和他商量。我们是谁,他知道。”

李掌柜又领着几个人回来了。李嘉年把来人说的话说给了他爹。李掌柜对那几个人说:“你们说嗑不嗑?”那几个人说:“嗑了就怕叫人家收编了,不嗑咱们还自由点。”李掌柜说:“可咱们还是力单了点。”李嘉年在旁边听,听了一会问:“爹,你们到底在干啥?”李掌柜看了看李嘉年说:“爹莫做坏事,我们这些兄弟也莫做坏事,都是穷人家出来的人,逼得走上这条路。你罢怕,光把家看好就行了。”又悄悄地对李嘉年说:“王全山死了,在外手(内蒙古)和土匪打仗失利了。先罢给你妻姨父说了。”李嘉年目瞪口呆。

李嘉年把他爹说的这些话说给了齐三、王掌柜、刘掌柜,他们都纳闷,这李掌柜到底在干啥?

但李嘉年没有说王全山死的事。

王掌柜打问不上儿子的下落,心乏得越来越干不动活了。就对女婿齐风说:“羊也莫人放了,问你三爹看要不,要的话我便宜卖给他。”齐风回来给他三爹说了,齐三本来就不想养羊,怕养羊惹来土匪。可亲家这样说了,他就和家里人商量了一下,给齐风了几块银元说:“你嗑,你外父说多少钱就多少钱,想卖几只就买几只。”齐风去了就买回了十几只羊。

齐三家的那条驴也老死了,死的那天,齐三十分悲伤。早晨起来,驴还能站住,伸过鼻子在齐三的身上闻了闻就栽倒了。齐三蹲倒摸着驴头说:“苦了多年了,该到阴曹地府缓缓了。”齐三没有剥驴皮也没有吃驴肉,而是拉出去埋了。

驴死了,齐三就把精力都放到养羊上了。

这一年大旱,从春到夏没下一场好雨,沟泉水断了,地干得直冒灰,野草蔫蔫地挣扎着往起长,但总是长不高。齐三、王掌柜、刘掌柜商量要到山上的庙里去求雨。齐三叫齐风操心家,他领齐云走,王掌柜领二儿子走,刘掌柜也领二儿子走,李嘉年就叫他弟弟跟上去。走的时候拉了一只羊说到庙上要领牲。

大山被毒毒的太阳下晒成了一块干石头。齐三他们到了庙里向老和尚说明来意,老和尚就把他们带到龙王庙前,叫他们点了表烧起了香,老和尚敲了几下钟对着庙里的龙王爷塑像说:“山下大旱,来人求雨,开恩!开恩!”,山谷中就回荡起嗡嗡的钟声。

齐三他们向龙王爷塑像磕了三头,然后每人用时先在沟里砍的柳条编了个圈戴在头上,叫四个娃娃抬起香炉,端着五谷粮食,在庙院边走边撒。他们三个大人跟前放一个小罐,放一盆水。齐三跪在龙王庙前祷告着,高声喊:“龙王爷,大地渴死了,你知道吗?”老和尚敲一下钟,齐三把手伸进盆子沾点水弹到罐罐里;王掌柜喊:“龙王爷,庄稼渴死了,你知道吗?”老和尚敲一下钟,齐三又把手伸进盆子沾点水弹到罐罐里;

刘掌柜又喊:“龙王爷,生灵渴死了,你知道吗?”老和尚再敲一下钟,齐三再把手伸进盆子沾点水弹到罐罐里。他们就这样喊着,敲着,弹着,四个娃娃抬着香炉端着五谷粮食在庙院转着撒着。天地无声,山岳无声,只有嗡嗡的钟声伴着齐三他们的祷告声,持续不断地向远处飘着。

一块黑云从山顶上探过头向太阳口游去,齐三立马把盆里的水倒进罐子朝天一泼,高喊:“龙王爷降雨了,龙王爷降雨了。”王掌柜和刘掌柜跟着喊:“龙爷大恩大德,降雨了,降雨了!”水花落到老和尚头上脸上身上,也落到齐三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齐三喊娃娃们:“跑快点,撒多点。”又喊王掌柜、刘掌柜:“快点表,多烧香,龙王爷开恩了,就要降雨了,大地有救了,庄稼有救了,生灵有救了。

老天老天快下雨,下了大雨救众生。”老和尚急急地敲钟叨叨地默念。黑云在山湾顶上压了一会,转了个圈就消退了。黑云消退的时候,齐三他们火热的心被悬拽了起来,越拽越高,越拽越冷,最后似乎腾地一声掉到胸腔里了。

齐三他们一连勤快地祷告了三天没下雨,老和尚说:“要领牲了。”齐三叫娃娃们把羊拉过来在身上泼些水,又开始祷告:“龙王爷,领了吧,给我们降点甘霖降点雨,保佑穷人过日子。”羊弓起身子一摇水点子乱溅,但它哪里知道龙王爷要吃它,等待它的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

羊刚杀倒,从山上就下来一队人,一长队人,穿军装背枪,到了庙院排好队,一个人指天画地说了一气队伍就散开了,扫窑洞的扫窑洞,扫院子的扫院子,灰土乱扬。齐三他们吓得溜到龙王庙里看。羊脖子还在流血,过来一个人看了一会问:“这是你们的羊?”齐三说:“就是的,就是的。”“那我们买点肉行吗?”那个人问。齐三赶快说:“拿嗑吃吧,拿嗑吃吧,不要钱。”那个人说:“你们把羊皮剥了给你们留下点肉,剩下的都卖给我们。”齐三瞅瞅王掌柜和刘掌柜疑惑地说:“啥人?掏钱买肉?莫见过,莫见过。”

齐三他们匆匆下了山,回到家惊魂未定地说:“雨没求来,可见了些怪人,明明是些兵痞可不抢人,不抢东西,还掏钱买肉呢。”

过了几天,李掌柜回来了,齐三他们又给说了那些人,李掌柜说:“那是冯玉祥的兵,从外手(内蒙古)五原过来往陕西走。”

冯玉祥是谁?齐三他们当然不知道。

接着齐三就听说花马池城来了很多兵,就是李掌柜说的冯玉祥的兵。兵来了就要抓人,他十分担心在城里念书的五个娃娃,带上齐风就进了花马池城。城里满街都是兵,兵来兵往。他们到了学堂找娃娃,没人,说是在庙里开大会。他们到了庙门口,只听里面人声喊得山摇地动。

他们不敢进去,等了一会,人都出来了,他们睁大眼睛找自家的娃娃,突然看见齐电,齐三跑过去一把拉住问:“那四个娃娃呢?”齐电一看是他三爹和大哥,高兴地说:“在,在,都来开大会,纪念李大钊。”齐三着急地问:“李大钊是谁?你们总不是叫人家拔来当兵了吧?”齐电大笑说:“莫有,就是叫来开个会。”“谁叫来的?”齐三紧张地问。齐电说:“就是这些当兵的人叫来的。”“你们教员就不管?”齐三又问。齐电说:“我们先生也叫我们来。”齐三纳闷了,教员叫娃娃和当兵的来往,这是啥教员?

齐三和齐风又找到齐雨、齐霜、齐山、齐壮,问了问请况,就说:“好好念书识字,不敢和当兵人来往。”他俩给这五个娃娃左安顿右安顿,安顿得口干舌燥。但齐电好像老是心不在焉,齐三就问:“齐电,你可要好好听齐雨、齐霜你两个哥哥的话,不敢乱跑。”

齐电突然问:“我妈好着吗?”齐三说:“家里人都好,就是想你们,你们好,她们就放心了。”齐电说:“那你们回嗑给我妈说,我和齐壮都好。”齐三总觉得这个娃娃有点不对劲,就悄悄问齐雨:“齐电莫啥事吧?”齐雨说:“先生光找他,不知道说的啥。”齐三想,教员找他大概就是叫他好好念书识字的,还能给他说啥呢?所以也就放心了。

齐三和齐风回来不几天就看见一股一股队伍从西梁湾过来朝东南山走过去了。齐三说:“天要变了。队伍来了土匪就不敢来了。又能过安稳日子了。”

李掌柜突然回来了,直接到齐三家出了个难题,说他在定边城见宋先生了,宋先生请他回来提亲,想娶齐四老婆。齐三一听气恨地说:“那狗日的贼心不死,还想干啥呢?”李掌柜说:“宋先生在定边城当教员,人还不错,我看叫老四婆姨挪上一步吧,死守到你这儿把一辈子的事都耽搁了。”齐三气得直喘气,瞅着李掌柜说:“李掌柜,会说话吗?守不守是人家的事,我能管得了?”李掌柜说:“话说得对,但你是一家掌柜的,我总不能撇开你就嗑和老四婆姨说吧?”

窑院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又嘀嘀咕咕开了。齐大老婆说:“我看他四妈挪一步好,在这窑院也不好盛了,你们说她咋盛呢?二娃子惨死到这儿,想起来就痛哭,想起来就痛哭,大儿子和三儿子又在城里念书识字,不在身边,一个人孤单的咋盛呢。”齐二老婆说:“可怜,就是可怜。”又压低嗓门问:“那你们说,她走的时候分东西吗?”

齐大老婆说:“那当然不能分,她走了还撂下两个娃娃要成家,谁给拿钱呢?”齐三老婆说:“我估计不走。”齐二老婆问:“你咋知道不走?”齐三老婆不说话。齐大老婆瞅了瞅齐三老婆,笑着说:“不走,不走恋谁呢?恋他三爹吗?”齐三老婆撇了撇嘴。齐二老婆说:“我估计他三爹就不想叫走。”齐大老婆说:“有可能呀。老四婆姨救了他三爹,不光是救了他三爹,平日里,咱们家一有事人家两个就能说到一交里。你们都罢说,老四婆姨可是他三爹的好帮手呢。要一走,他三爹心就空了。”

齐风也为他四妈着急,但干着急说不成话啊。他确实不想让他四妈走,他太了解他四妈了,性格好,脾气好,遇事有主见不胡说,一走家里真可又少了一个顶梁柱呀。但他不知道他四妈到底是啥主意。

在地里干活,齐风思摸了半天问他三爹:“三爹,你估计我四妈走不走?”齐三嗨了半天说:“难说呀。这几年她莫少受气,为了这个家,冒那么大的险来救我,莫落下好;宋先生想欺负她,我看得清清的,她一点都莫让,落下的是闲话。儿子又为了这个家惨死了,哎呀,难盛,难盛。”

齐四老婆压住心里的事,忍住痛苦的泪,孤单地过着孤单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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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兰兰确实是个实受媳妇,下地帮齐风干活,回家又帮她三爹喂羊,有空就过去陪她四妈说话。她也常听见婆婆和她二妈、三妈私下里嘀咕她四妈,就看不过眼,说:“我四妈够苦了,一个人孤单的,你们有啥好主意就帮她说说。”她婆婆说:“咋说呢?一说她就哭,一说她就哭,莫办法说呀。你常和她在一起,莫听你四妈有走的意思吗?”兰兰说:“我四妈常拿起剪子瞅半天,不知道想啥呢。”

她婆婆说:“想那天莫把王保长一剪子宰了。”齐二老婆说:“哎呀,那天要不是她四妈把王保长虎住,咱们可就遭殃了。”齐三老婆避开兰兰压低嗓门说:“那说不定还能给你两个改个犒。”三个女人又在大笑。齐四老婆听见她们的笑声越感到自己孤单了。

齐四老婆说想到城里看儿子,齐三就叫齐云和齐雷陪上进了城。见到齐电和齐壮,齐四老婆忍着眼泪没哭。齐电问:“妈,你咋廋成这样了?”她妈说:“莫事,妈好着呢。”“莫事你咋廋成这样?”齐电着急地问。“妈想你们……”话还没说完,齐四老婆的泪水就哧哧地流下来了。

学堂里不能哭出声,她就剧烈地颤抖着身子,使劲往下咽泪水,泪水依然夺眶而出,点点滴滴洒在她得衣服上。娃娃们都哭了,哭得泪水飞溅。齐四老婆对娃娃们说:“可要好好念书识字,不敢白花了家里得钱。”

齐雨把齐云拉到旁边悄悄说:“从定边城过来个谢先生,我们先生领齐电嗑见了一面。齐电回来说那人叫动员学生参加个什么青年会,我看齐电好像要参加。”齐云说:“你们都不敢嗑,齐电我再给安顿。”齐云问齐电:“有这个事吗?”齐电咬咬乐呀说:“李掌柜也给我说叫参加,我还知道咋办。”齐云问:“你见李掌柜了?”齐电说:“有时候见,有时候不见。”齐云想麻哒了,李掌柜缠住这些娃娃还能放脱?

齐云把这事装在肚子里,领上他四妈和齐雷到了街上,正好碰见李掌柜。李掌柜一见他们就领到张记饭馆吃饭。吃饭中间,李掌柜说:“兵荒马乱的快会嗑,娃娃有我操心。”齐云想,你操心?你都给我们操心到哪儿了?就说:“李叔你忙你的,娃娃叫好好念书识字,你再罢找他们了。”李掌柜一听话里有话,估计是娃娃们说了他找齐电的事。就说:“窝囊上一辈子还行?”但他又不说了。

齐四老婆想这是在说她,因为那天李掌柜到她窑里说过这句话。就接住话茬说:“苦命人不窝囊咋办呢?”李掌柜也觉得能接住话茬说了,就说:“宋先生是好人,又有文化,你过嗑受不了罪。”齐四老婆不说话。齐云马上觉得不能在这多呆了,要赶快走。

离开了李掌柜,齐云想的是咋能叫几个弟弟甩开李掌柜,齐四老婆想的是到底嫁不嫁宋先生。

李掌柜到了定边城见了宋先生说:“齐四老婆廋得不成人样了。我说你,看她好像有点意思。你莫亲自嗑一趟说说。”宋先生说:“你不是叫我挨齐三的打呢,我嗑不成,写封信你给我带了嗑。”

齐云把在花马池城里听到的话和见到的事都给他三爹说了。齐三心里骂,李掌柜这老狗日的是个大祸害。

李掌柜回来了,又到齐三家,齐三一见就骂:“亲家,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想把我们一家人害死呢?”李掌柜笑了笑说:“亲家,我说你也够窝囊了,养着自己的老婆,领上三个寡妇和一堆娃娃,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麻烦?”齐三说:“你到处乱跑还觉得风光?”“不风光,有时候连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都莫有。可一见土匪枪就响了,那个痛快,谁像你窝在家里挨打呢。不是老四婆姨救你早叫人家烧死了。”李掌柜这样几句话说的齐四只在炕沿边挪屁股。

李掌柜进到齐四老婆窑里把信放下就走了。

齐三站在窑脑畔瞭老家背后那座山,山清汪汪地屹立着,云彩的影子唰唰地从山顶上掠过。                         

齐三叫齐雪在家操心羊,他要和齐风、齐云、齐雷到盐湖上打盐坝子挣点钱,再趁机会弄点盐回来走南路换粮。

盐湖上的活很苦很累,整天泡在盐水里吃力地挖泥打坝子,一锹泥一锹泥往起垒。齐三父子四人编起裤腿精脚片子站在湖水里,冰冷苦涩的盐水泡到了他们半腿把子上,他们挖一锹泥拍在坝子上,挖一锹泥拍在坝子上,拍一锹泥溅一身水,拍一锹泥溅一身水,上衣和裤子早叫盐水泡透了。

盐水泡过的衣服白花花硬梆梆像铁壳子,蹭得肉皮难受。皮肤被盐水蛰得生痛生痛,盐坝子在他们艰难的劳作中慢慢地向前延伸着。中午了他们穿着这白花花像铁壳子一样的衣服坐不倒,只能躺在盐湖边啃两嘴干粮赶快再下到盐湖里,他们不敢多缓一会,盐坝子朝前多延伸点就能多挣点钱。

太阳落山了,他们走出盐湖,到沟下赶快脱下衣服用泉水洗,洗完把水拧掉湿漉漉地穿到身上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第二天半夜起来匆匆忙忙吃点饭再往盐湖跑,到了盐湖仍然编起裤腿跳到湖水里挖呀挖,挖得腰酸腿痛,汗流浃背,汗水掺合着盐水在身上流着,奇痛奇痒奇难受。

打盐坝子的时候,他们父子又偷的捞了些盐,每天往回走悄悄地背一点,天天偷上往回背,窑院里积攒了一大推盐,齐三就准备再买一条驴驮上走南路换粮去。

南路是指环县、庆阳、西峰这一带地方,娃娃们谁也没走过,齐三要亲自走。他叫齐风在家领上齐雪、齐雷干活,他领齐云上路了。一路上不是翻山就是下沟,下到沟底看天一溜溜,沟水哗哗地淌着,他们渴得喝上两口苦涩苦涩难以下咽。上到山上,太阳就像压在头顶上晒得人直流汗。

他们边走边换粮,那个地方盐比粮贵,一碗盐能换一碗半米或麦子。一路往前走,盐在减少粮在增多。到了夜晚,他俩不是住在烂窑里就是借宿在人家里。那天晚上他们借宿在一户人家,半夜里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他俩想跑,这户当家人说:“不要跑,这一带队伍多,不欺负人,他们可能是过路的。”果然那些人问了路就走了。

齐三父子俩一路上借宿的人家都是穷人家,大户人家一换完盐就把大门关上不让他们进去。在这些穷人家里他们听到了山里面的许多事,说队伍多,盘来转去,有的住,有的走,多少天不见了,呼儿又来了。土匪也多,来了就急叼乱抢,抢了就跑。弄得人成天成夜不安宁。

齐三每次让驴驮一口袋盐换回来一口袋多点粮,换了三次就把盐换完了。

这天齐三家突然来了个揽工的,齐三一看是他们走南路借宿过的一家当家人,就让吃了饭,说:“我们过的是穷光阴,家里人也多,不雇干活的。”这人吃完饭就走了。

过了两天,这个人突然领着几个人来了,一来就扑到羊圈抓羊,抓了两只羊把腿子一绑背上就走了。

齐三看着他们的背影说:“乱世,乱世,快叫拿了嗑吃嗑吧。”

齐三一算账,打盐坝子挣的钱和换回的粮折算成钱还不够叫人家抢走的这两个羊钱。

齐三家又来了两个陌生人,这两个人一来就给他们吃了定心丸,说:“你们不要怕,我们是正儿八经人,想借你家院子办个甘草庄,你们这一带甘草好,我们想收些甘草往外卖。”一听说收甘草,齐三说:“这好,有人收甘草,我们就能挖甘草卖钱了。”

齐三窑院又红火起来了。开始就他们这四家人挖甘草买,不久十里八里二十里三十里外的人也来卖甘草了。这些人路远,卖完甘草还要在齐三家吃饭,齐三家的四个女人和兰兰整天不离灶,随吃随做,米饭是米饭价,面饭是面饭价,吃肉又是肉价钱。

甘草越收越多,堆了一院子,又有些人赶着骡马驴来往出驮,这些人来了又要吃住,齐三家又热闹又忙乱。齐三边操心羊边出出进进地招呼人。齐风弟兄几个整天在滩里挖甘草,回来就换成钱,吃饭钱,住店钱,齐三家往进淌钱了。

齐三想,狗日的,山不转水转,这块窑院真是风水宝地,风水流年转,终于又到我家了。

收干草的两个商人吃住在齐三家,时间长了就和齐三家的人熟悉了,常和他们说说笑笑,特别是喜欢挑逗三个寡妇,齐三也不在乎,他想,都是出门人时间长难免要想女人,和女人们说说笑笑也正常,说叫说嗑,笑叫笑嗑,逗叫逗嗑。

齐三老婆私下里常和大嫂、二嫂开玩笑说:“应嗑吧,改改犒。弄两个钱花也好。”齐大老婆说:“老了,谁还做那丢人事。”齐二老婆也笑着说:“犒啥呢?饭不吃不行,那事不做还不行?”齐三老婆说:“我看叫他四妈嗑,商人有钱呢,比宋先生强。”齐大老婆说:“商人是有家室的,靠不住,宋先生单身汉能靠住。”齐二老婆说:“宋先生不敢来,就靠李掌柜穿针引线,我看事情也难成。”正说着,齐四老婆进来了,齐大老婆逗笑说:“他四妈,甘草商对你有意思,你莫了应承嗑。”齐四老婆苦笑一声说:“我还不够个可怜,大嫂说的哪里话。”齐二老婆就问:“那宋先生你看咋样?”齐四老婆瞅了瞅三个嫂嫂低下头不说话,站了站又走了。

李掌柜又回来了,仍然领着几个人背着枪骑着马。李掌柜进了齐三窑院,齐三不理他,他就和两个商人东南西北地谝,说他这次回来是暗中护送的一个姓刘的人一路从榆林、靖边、定边过来,前两天刚送过黄河,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就返回来在花马池等。

甘草商说:“我们收的甘草都集中在花马池城,也要到黄河边上船往天津运,你们能不能护送一下?”李掌柜说:“那当然行,可要钱呢。”甘草商说:“世上莫有白干的事,肯定给钱。”

天冻了地封了甘草也挖不成了,甘草商不打算再往下收了,他们和齐三算完账就准备走了。齐家窑院没有卖甘草的人了,也没有往出驮甘草得人了,一下冷清下来。齐三还有点舍不得叫甘草商走,就让四个女人做了几个菜想款待一下这两个人。

他们正吃着说着笑着,突然闯进来几个人端着枪对准两个甘草商大喊:“快把钱拿出来!”甘草商说:“哪有钱,钱都收甘草了。”“快拿,不拿就开枪了!”端枪人叫嚣着。甘草商把钱袋子扔过去,一个端枪人提起来试了试轻重,又喊:“太少,再往出拿!”甘草商说:“老总,真莫了。”端枪人喊:“搜!”齐三知道麻烦了,这一搜他家的钱就毙了。果然这伙人把齐三家挣的还没有来得急藏起的钱全部抢上走了。

齐三想起了李掌柜,但谁知李掌柜现在在哪儿。

【盐池方言小说】秀秀是个好丫头,咱们谁家娶上都好   十九

王掌柜和刘掌柜听说齐三家又遭抢劫,都来看望。亲家三个坐下商量说,看来还得依靠李掌柜,不然土匪来抢劫咱们一点办法都莫有。但不知道李掌柜到底在哪里?想让李嘉年到定边宋先生那儿打问一下。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李掌柜却回来了,而且给齐三出了个怪主意,说:“你家老四婆姨太孤单,儿子都不在身边,怪可怜的,我家丫头也大了,你们齐家不嫌弃就叫过来陪老四婆姨。”这一招让齐三措手不及,他当然不想叫过来,可这是关系到老四婆姨的事,他咋拒绝呢?于是召集家里人商量,齐风、齐云、齐雪、齐雷都同意,说四妈太孤单,李家要是愿意让他家的丫头来陪四妈最好。

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都碍于齐四老婆在场所以什么话也不说,她们共同的心思就是多一口人多一张嘴,陪老四婆姨可花销要这个家庭承担呀,这不等于老四婆姨从这个大家庭中又多拿走一份钱吗?所以不愿意又说不出口。齐三知道她们的心思,但齐三想的不是这个,他也不会想这个,他想的是这明显是李掌柜使了一招来控制老四婆姨,为宋先生打柴。

李掌柜和宋先生到底是啥关系,好到了这个程度,竟然贴上一个丫头来给宋先生帮忙,当然这丫头不是他亲生的,要是他亲生的恐怕他再也不会这样干。这老狗日的就是坏!齐三在心里恨恨地骂了李掌柜一句。

齐四老婆说:“难为你们了,不过不怕,李家丫头过来了,说不定以后还能成了咱们哪家的媳妇。至于她的花销不要你们承担一分钱一斤粮,我全管。”齐风说:“那不成,不能叫四妈一个人承担。”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听了齐四老婆的话正要说同意,一听齐风的话她们又不说话了。

齐三想,这老四婆姨倒想得远,叫李家丫头给齐家当媳妇,好,好。可李掌柜是要用他的后女儿换走老四婆姨,老四婆姨……哎呀,狗日的手法高,高。

齐三开始盘算齐家在这场较量中怎样才能不吃亏。他想了一气说:“行,李掌柜这片好心咱们领了,明就叫过来。”

李掌柜和老婆领上李嘉年把女儿秀秀送到齐家了。齐家准备了饭菜招呼李家人。王掌柜和刘掌柜也来作陪。李掌柜高风亮节地说:“亲戚,亲戚,帮忙,帮忙。”齐三说:“李掌柜倒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把我们齐家的事当成自家事了。帮忙要帮到底呀。”李掌柜说:“那还能做那种事吗?半路上我还能把人撤回嗑吗?”王掌柜说:“不攀亲是两家,攀了亲就是一家。帮嗑,帮点忙应该。”李掌柜瞅了王掌柜一眼,意思是说应该帮你咋不叫你家丫头过来呢?但没说出口。

刘掌柜说:“这一帮把亲戚帮得更亲了。”齐大老婆端上一碟菜说:“这丫头乖的,给我家齐雪当个媳妇吧。”气氛一下紧张起来,在座的人都看李掌柜。李掌柜摆出一副曾经沧海不怕水的样子,捋起袖子说:“哎吆,承蒙他大婶关照,娃娃愿意咋都好说。”一脚把球踢回去了。齐二老婆想,大婆姨精灵得很,要说媳妇也该轮到我家齐云,你倒先抢了嗑。

就拉起衣襟揩了揩手说:“嫌齐雪岁岁小,我家齐云岁岁正好,要不给我家齐云当媳妇吧。”两个女人你叼我抢,弄得李掌柜手忙脚乱地应付着。他又大笑一声说:“莫想到,莫想到,齐家这么看重我家姑娘,好,好,好事还在后面呢。”齐三看着李掌柜,细细琢磨着他的话,心想,好事还在后面呢,后面会又什么好事?我看这丫头过来齐家就安生不了了。四个女人都想抢这个丫头,李掌柜趁机不知道能赶出啥事来呀。

齐三对秀秀说:“丫头,到我们家和在你家一样,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生分。来了就盛到你四婶窑里,陪你四婶,顺便叫你四婶教你识两个字。”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都撇嘴,低下头走开了。

齐家又多了一个丫头,这丫头倒底算齐家什么人呢?

一个不好的消息也是好消息传来了,齐家在花马池城念书的五个娃娃马上要各东西到外地念书了,齐雨、齐霜升到黄河西边的绥宁师范念书,齐山升到兰州念书,齐电和齐壮要到榆林念书。他们五个回到家说了这件事,齐三一听很高兴,娃娃们念书识字升得越高越好,穷死也要供,能升上嗑说明娃娃们念得好,莫白供。

可他们的母亲一听就心疼了,娃娃们越走越远,谁能放下心呀,都不想让走,齐三说:“糊涂!能不叫走吗?不叫走就盛下挨土匪的打吧。”怎么说这四个女人还是心疼得不行。齐大老婆拉着齐雨的手问:“银川远吗?”齐二老婆拉着齐霜的手问:“银川在哪?”齐三老婆拉着齐山的手问:“兰州咋走?”齐四老婆拉着齐电和齐壮的手说:“苦命的娃,念嗑吧,不要想妈了,妈在家等你们。”

听着他们母子对话,齐三想起了一首小曲子,“满天那个雪花一片片飘,出门呀那个在外想起家里好。山也好水也好人最好,忘不了妈妈的棉袄袄。一年那个一年又要过新年,回家那个心思想了好几天。想妈妈想妈妈好想团圆,想得我两眼就泪涟涟。瞭见那个远山我不知道说个啥,想告诉妈妈我不能回家。

儿在外心在家常牵挂,好想听家里人拉话话。妈妈呀妈妈你就放心吧,我心里贴着你的窗花花。苦也好累也好为了咱这个家,这辈辈我就听妈妈的话。”这小曲在齐三的心里翻腾着,翻腾得齐三也止不住泪水涟涟。

五个娃娃回来像宝贝一样叫他们的母亲好好地疼爱了一番。齐三叫杀了只羊,说娃娃们要出远门了叫好好吃几天。

齐电明显有点心慌意乱,有时候围着他妈转,有时候又站在大门口向远处瞭,似乎有话要说又说不出来。秀秀帮她四婶给齐电和齐壮准备行囊,忙里忙外。她眼红齐电、齐壮有文化,懂礼貌,说话人爱听。又看到他俩十分疼爱母亲,一步都不想离开,给母亲安顿这个安顿那个。

齐电叫母亲不要为他俩担心,说他们已经大了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母亲是在思念齐河,但这怎么能安慰的了呢?齐电也思念这个弟弟,齐壮也思念这个哥哥,他们都在一样的痛苦着,可谁也说不出口来。压抑,让这母子三人背着沉重的包袱。齐电把照顾好母亲的希望寄托在秀秀的身上了。他把念完的书送给秀秀说:“叫我妈教你多十几个字。”秀秀也十分珍爱齐电留给她的书,说:“你们放心的走,我会照顾好四婶的。”

临走的那天早晨,齐三给每个娃娃装足了路费盘缠,又领到窑院外的三座坟前烧香点表祭拜了一番,一家人就把五个娃娃送上窑脑畔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了。就在这时候,齐三又想起了那个小曲:“满天那个雪花一片片飘,出门呀那个在外想起家里好。

山也好水也好人最好,忘不了妈妈的棉袄袄……瞭见那个远山我不知道说个啥,想告诉妈妈我不能回家……妈妈呀妈妈你就放心吧,我心里贴着你的窗花花。苦也好累也好为了咱这个家,这辈辈我就听妈妈的话……”他一回头看见齐大老婆在哭,齐二老婆在哭,他老婆在哭,齐四老婆也在哭,所有的人都在哭。齐三就说:“嗑吧,叫娃娃嗑,出嗑总比提心吊胆地盛在这里好。”

兰兰扶着她婆婆往回走,齐云扶着他妈往回走,齐雷也扶着他妈往回走,秀秀扶着她四婶往回走。看着这情景齐三一下感到沉重的负担压到他身上了,齐云大了,齐雪大了,齐雷大了,大了就要给成家呀,给他们成家还要办多少事呀,啥时候才能办妥停呢?李掌柜送来了秀秀,秀秀给哪家当媳妇呢?谁知道李掌柜安的啥心,他会不会把秀秀嫁给我们齐家呢?

齐风过来扶着他三爹说:“回吧,三爹,叫他们嗑,咱们把家守好,叫我这五个兄弟啥时候回来都有个家。”

齐三说:“家,谁不想守好家,可这个年月谁又敢说能守好家呢?”

李掌柜到齐家再不进齐三的窑了,直接就进了齐四老婆的窑,和秀秀、齐四老婆说一气话就走了。他们到底说的是啥,齐三不知道,但他急于想知道。这老狗日的肯定是想往走涮老四婆姨,把老四婆姨一涮走,把丫头也领走,我齐三不就篮篮打水一场空,在这场较量中彻底输给他了吗?齐三越想越着急,越着急越想知道他们说话的底细。

可这叫谁嗑打问呢?叫老大婆姨和老二婆姨嗑打问,这又会惹下一大堆闲话的。于是就在自己的老婆跟前试探地说:“李掌柜这狗日的来了还不进咱们窑。”他老婆说:“不会把你的心肝挖走的,人家的丫头在老四婆姨窑,不进老四婆姨窑进哪儿?”齐三在心里骂,半脑子就是半脑子,狗日的李掌柜手腕就耍在这儿了,你们还看不来,叫人家卖上吃了都不知道。

又问:“秀秀给谁家当媳妇好?”他老婆说:“你莫见大婆姨和二婆姨都在抢吗?”“那就给齐云吧,齐云岁岁大。”齐三说。“估计不行,兰兰正给齐云说人家妹妹。”齐三老婆说。“那就给齐雪吧。”齐三说。“花花给齐雪说人家小姑子。”他老婆知道的比他多了。“那就给咱们齐雷!”齐三这样说,也早就这样想了,只是因为齐云、齐雪比齐雷大,所以一直没说出口。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老婆竟然还推迟说:“不着急,我还要看看这丫头的人性。”齐三在心里又骂,瓷怂(呆子)就是瓷怂,还看呢?三看两看看莫了,我看你看啥嗑?

齐三想,这事不能再等了。就把四个女人和齐风、齐云、齐雪、齐雷叫了过来,抽了两口烟说:“齐云、齐雪、齐雷都大了,该成家了。对象你们找,钱从这儿拿。”齐大老婆说:“谁给找?还不得你给找。”齐三想,不是说你家花花给齐雪找她小姑子,咋又说叫我给找?就问:“花花给齐雪找她小姑子,找的咋样?”“谁说的?”齐大老婆矢口反问。

齐三在炕上直挪屁股,看他老婆,他老婆装作不知道,坐下不说话。齐三就问:“莫这回事?”“莫有!谁想娶秀秀就娶嗑,不要把我们娃娃推到一面子。”齐三老婆坐不住了,就对齐大老婆说:“这明明是你给他二妈说的,还说你家媳妇兰兰给齐云说她妹妹呢,你咋又说莫这回事呢?”齐二老婆说:“这都是闲话,他三妈咋当真了,还叫他三爹说我们都用不着他了。不行,咱们家的事,可要靠他三爹呢。”

齐三一肚子疑惑。齐风就对他二妈说:“闲话是闲话,我看也能当成真话,要是真能成这样,我看最好。”他大妈反问:“那秀秀给谁家呢?”这事谁能说的了?大家都不说话你了。齐四老婆说:“秀秀是个好丫头,咱们谁家娶上都好。

要说谁家娶,这怕要看娃娃都处的咋样。”齐三马上插话问:“李掌柜来了几回,你莫听人家啥意思?”齐四老婆说:“李掌柜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从来不说这话,光说榆林那一带闹红军,闹的可厉害了,说有个刘志丹和谢子长,胆子大得很,领的人也多。”齐三一听觉着麻哒了,这个谢子长是不是齐云从花马池城回来说李掌柜领齐电嗑见过的那个谢先生呢?要就是的话,齐电就叫李掌柜给日弄到榆林当兵了,哪里是嗑念书。他着急地问:“李掌柜也莫说他再见齐电和齐壮了吗?”“说见了,也常见。

还说宋先生也常嗑看这两个娃娃。”齐三觉得这又麻哒了,老宋这狗日的也搅和在这中间,李掌柜手腕这么高。这狗日的非把老四一家日塌了不行。齐三顾不上考虑家里三个男娃娃的婚事了,他着急的是要赶快把齐电和齐壮叫回来,不能叫李掌柜给日弄到队伍里嗑。但他又不知道咋说,吸溜了半天就对齐四老婆说:“李掌柜再来了,你就说我们齐家想娶秀秀做媳妇,叫他来和我说。”

齐大老婆问:“给谁娶?”“给齐电。”齐三毫不犹豫地说,这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家里的三个男娃娃都大了等上成家,齐电还在念书,咋着急地给齐电成家呢?连齐风都不理解。但齐三还是不说他的真实意图,弄的齐大老婆、齐二老婆和他老婆又是疑惑又是嫉妒,直往齐四老婆脸上瞅。齐四老婆也觉得突然,心想这不是又给我惹闲话,就说:“齐电还小呢,先给家里的这三个娃娃找吧。”

齐三果断地说:“不行,就是齐电。你嗑叫他赶紧回来。”又一想,不对,不能叫老四婆姨嗑,嗑了不就叫老宋缠住了吗?就说:“我嗑找。”齐三老婆马上说:“有宋先生,你急啥!”一家人不说话了。齐四老婆的心又被这软刀子美美地戳了一下。

【盐池方言小说】盐池的土匪头子:杨混小子 二十

齐家的耕地越来越多,庄稼也长得好,羊也养得好,牛驴都膘肥体壮,齐三每天从地里看到圈里很是高兴,可一进窑院就觉得麻烦。和李掌柜较量真叫人费脑筋呀。

王掌柜来了给齐三说:“这几天,杨混小子抢了几个庄子,抢钱又糟害女人,不给钱就吊起来打,用火烤,用烧红的锹头烫。把女人糟蹋完了还要驮上走。”齐三一听就着急,说:“李掌柜也不见回来。”“他回来,杨混小子不来,他走了,杨混小子来了。能顶啥。”王掌柜说。

齐三在地里干活,整天瞭李掌柜,盼望他早点回来好说齐电和秀秀的婚事。那天他终于看见李掌柜骑着马领着一伙人回了家。他就天天在窑院门口等着李掌柜来,齐大老婆、齐二老婆就对齐三老婆说:“这回李掌柜进不了老四婆姨的窑了,你看他三爹天天等在门口挡。”“李掌柜有枪,他能挡住。”齐三老婆说。

李掌柜没等来却把杨混小子等来了。那天天刚黑,杨混小子一伙人骑着马背着枪,把齐家窑院门给堵死了,大喊要掌柜的出来,说:“杀羊做肉吃。”接着就开始找女人,女人都藏齐来了。一个杨混小子说:“先杀羊吃肉。”  

齐三想,咋能叫南洼上的李掌柜知道呢?就叫齐风拉来一只羊,他对一个杨混小子说:“老总,用枪打死的羊好吃,你用枪打。”杨混小子果然端起枪瞄准了羊头,齐风吓得放开了羊,羊一跑,枪响了没打准,这个杨混小子又瞄准羊开了一枪。齐三想这两枪李掌柜应该听见了。就喊齐风剥羊,他静静地等着。

李掌柜果然听到了枪声,带着人朝枪响的方向围了过来。他们一直在沟底走,到了齐三窑院对面,看见有马,知道是土匪来了。他想,当务之急是要把土匪引出来,在院子里打会伤了齐家人。于是就朝天打了两枪。杨混小子一听枪声乱作一团跑到院门口,夜黑看不见人,就着急地找避身子的地方。

李掌柜示意他们的人不要开枪,悄悄地观察着。杨混小子等了半天既看不见人也听不见枪响,自己先乱打了一顿枪,还不见回应,一个胆子大的杨混小子提着枪出来朝前走了几步转了转,低头看没人,又朝前走了几步,再低头看没人。就大喊:“莫人,狗日的敢来欺负老子。肉好了吃肉。”另一个杨混小子说:“明明有枪声,还能莫人,快走,快走,不能再盛了。”杨混小子们都去改马缰绳,前面出来的那个杨混小子说:“胆小鬼,你们走,老子留下吃肉呢。”边说边往窑里走。杨混小子把马缰绳一改开李掌柜就知道能开抢了,一开枪杨混小子必然要骑马跑,一跑就离开了窑院,夜晚他们又跑不快,我们就能追上打。那个杨混小子刚转身往里走,李掌柜一伙人的枪就响了,杨混小子顾了马顾不了打,跌跌绊绊地往窑脑畔上爬,李掌柜一伙人连喊带开枪,把杨混小子赶跑了。

齐家人吓得趴在窑里不敢出来。李掌柜放两个人在窑脑畔上站岗,他带着其他人走进了齐家窑院。齐三迎上前说:“亲家,你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快进窑,快进窑。”李掌柜说:“给我们腾两个窑,我们今夜里就住你家了。”齐三把大人娃娃都喊来。端肉的端肉,腾窑的腾窑。李掌柜一伙人大吃了起来。齐三问:“你们咋不往死打那些狗日的?”李掌柜说:“追跑就行了,打的厉害了,我们一走,那些亡命徒会来报复的。”

第二天早上,王掌柜、刘掌柜都来到齐家,王掌柜对李掌柜说:“亲家,好,好。我儿子咋不会来?要回来也会打这伙狗日的。”李掌柜说:“打不打我不知道,反正他的主人和我的主人不一样。”李掌柜云天雾地地说话,他们谁也听不懂。

齐三还是想找李掌柜说齐电和秀秀的婚事,但总觉得不好开口。你想,人家救了咱们一家人的命,咱们还想贪图人家的便宜,确实不好意思呀。可是李掌柜明显是要把老四婆姨弄走,还要把老四的两个儿子也弄走,要不想办法拴住秀秀,老四一家就完了,一完咋能对得起老四呢?

齐三就叫王掌柜去给李掌柜说。李掌柜一听说:“好事,但要等两年再说。”齐三听了王掌柜的回话,拍着大腿说:“你看,你看,李掌柜这……”这回他没骂李掌柜是狗日的,“等两年等啥呢?就等把老四婆姨弄走。”不过这话他也没说出口。不行,我要亲自找他。

齐三拿定了主意就到了李掌柜家,拉着李掌柜的手说:“亲家,你给我们家做的好事多了,丫头陪老四婆姨陪的好,你可千万不能领走,老四婆姨又把一个儿子折了,哪儿都不想走,就想盛在这个家,剩下两个儿子一个都不敢再叫走了,走了她就莫法活了。你可要多照顾呀。”李掌柜哈哈大笑说:“你敢叫我照顾老四婆姨吗?叫照顾我可就领上走呀。”齐三脸色大变说:“那你不是日塌我老汉呢?”李掌柜说:“领走老四婆姨就日塌了你齐三?哎呀,真舍不得老四婆姨,哎吆吆,这老家伙,心歹着呢。”

齐三在心里又骂了李掌柜一句,狗日的,我心有你心歹吗?又说:“你见齐电和齐壮叫他俩回来一趟,他妈想的不行。”李掌柜一听就明白齐三的意思了,说:“娃娃念书忙,回不来,他们的前程大得很,你可不敢给耽误了。”齐三越加紧张,说:“是他妈想叫回来。”李掌柜说:“她妈要想得很就叫跟我下嗑见见。”齐三恨得只咬牙,在心里骂,狗日的,狗日的,就提高了嗓门说:“一个女道人家跟上你走像个干啥的?你叫他俩回来一趟不就行了吗,还非得叫老四婆姨走。”李掌柜说:“她妈也不嗑,娃娃也不回来,啥事都莫有。”齐三被逼急了,就问:“听说榆林那里闹红军,闹得厉害?”

李掌柜说:“不闹红军,土匪来了谁打呀。”“红军和杨混小子是……”齐三不理解地问。“红军是打杨混小子的。”李掌柜解释说,“不行呀,土匪遍地走,莫人管还行?”齐三恨透了土匪,听说有人打土匪,就说:“这好,土匪一打掉,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又问:“你也是打土匪的?”“哈哈,碰到手底下还能不打?”李掌柜得意地说。“我还当是背枪的见不得背枪的。”齐三若有所悟地说。“是土匪就得打,他不背枪也要打,不打他就要糟害人。”

齐三又问:“王掌柜的儿子在队伍里也打土匪?”李掌柜压低嗓门说:“王全山死了,死在老远的地方。先罢给王掌柜说了。”齐三脸色煞白,焦急地说:“齐电和齐壮可不敢叫走那条路呀。”李掌柜不说话。齐三又说:“你可要把那两个娃娃给我操心好。”李掌柜说:“娃娃大了自有主张。”齐三又在心里骂,狗日的,把坏事做了还推脱的好。

齐三回来就给齐四老婆说:“你给齐电写封信,就说秀秀是个好丫头,家里人想叫给他做媳妇,他要回来一趟。把信口口封好,叫李掌柜带了嗑。”又说:“你赶紧教秀秀多识字。”

齐三得意地想,李掌柜,你耍我,我也要耍耍你了。

齐四老婆给齐电写信,秀秀说:“四婶,也给我捎一句话,叫齐电哥好好念书,我会把四婶操心好的。”齐四老婆感动得直想流泪。

李掌柜把信带走了。齐三一直朝东瞭,瞭的不见李掌柜的影子,他突然笑了,笑着走进窑院,一滩渗干了的血迹让他不寒而栗,杨混小子开枪打羊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眼前。杨混小子,杨混小子还会来吗?李掌柜走了,李掌柜走了杨混小子又来了咋办?他的脑子剧烈地旋转着思考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齐三老了,明显地老了,齐风的孩子、花花的孩子都几岁了,他能不老吗?但他每天仍然起的最早睡的最迟,全力操持着这个大家庭的所有事情。他叫齐风给兰兰和花花安顿一定要把齐云和齐雪的婚事放在心上,齐云就娶王家的二丫头,齐雪娶刘家的大丫头。“丫头我都见过,好丫头。”齐三说。他又对齐风说:“再打两挂窑,两个娃娃的婚事一说成咱们就抓紧办掉。”

王掌柜突然提出想叫齐风出去找找王全山。齐三想,这咋办呢?家里这么多事,咋叫齐风走呢?李掌柜不是说王全山已经死了,叫齐风到哪里找呢?外面兵荒马乱的敢叫齐风走吗?齐三越想越麻烦,但又不知道咋给王掌柜说。抽了一会烟问王掌柜:“你走不?”王掌柜说:“世道乱的,咋敢叫齐风一个人出嗑呢,我也走。”齐三想,王掌柜要出嗑恐怕就要到处转上找,时间越长走的地方越多麻烦事就越多,不能叫他嗑。就说:“你老了就不嗑了,叫李嘉年和齐风嗑。”王掌柜说:“倒也行,就怕……”齐三赶紧接过话说:“不怕,我叫他们用心找。”

李嘉年和齐风都知道王全山叫土匪打死了。齐三给他俩安顿:“找是得找,总不能哄你王叔,但也莫处找,你们出嗑看情况吧。”

李嘉年和齐风商量先到花马池城。到了城南听说城里驻扎着很多队伍,他们就不敢进城了。不进去咋能打问上人呢?李嘉年说:“人也死了,走哪里打问。转转回吧。”齐风说:“你爹说全山死了,不知是真是假?”李嘉年说:“莫死,多少年不回家也不带个信,死了,肯定死了。”齐风说:“那咱们再到定边打问打问。”

李嘉年和齐风到了定边城,在城外打问说城里也驻扎着很多队伍,李嘉年说:“进吧,找宋先生问问。”两个人壮大胆子进了城打问到学堂,宋先生一见他俩就说:“我昨天刚把王全山送走。”李嘉年和齐风大吃一惊问:“全山还活着?”“活着,谁说死了?”宋先生问。李嘉年和齐风互相瞅瞅又问:“那他咋不给家带个信?”“带了,带到我这,我给李掌柜说了。”宋先生说。“唉,家里咋啥气气也不知道。”齐风说。

宋先生想了一会说:“噢,他们两个一个见不得一个。”李嘉年又问:“多少年他咋不回一回家?”“忙得很,带兵打仗,东跑西颠的,队伍上能放脱他吗?”宋先生说。李嘉年问:“能见上吗?”宋先生说:“一走脱就莫处找了。队伍走动像蛇游来盘去,谁知道他们到哪了。”齐风又问齐电和齐壮的情况,宋先生说:“那两个娃娃你们也见不上,一是远,二是他们也游走不定。”齐风不解地问:“念书该就在学堂,咋能也走动?”宋先生说:“你们不知道,我也说不清,你们想见就得在我这儿等。”

李嘉年和齐风回来把打问到的事给王掌柜和齐三说了,当然他们不能说王全山的信叫李掌柜压了的事。王掌柜一听儿子还活着,很高兴,但又听说带兵打仗,心又七上八下跳个不停。齐三一听在心里不住地骂李掌柜,坏怂,坏怂,人家娃娃活得好好的,就说死了,这老东西真不是个东西。但他想的更复杂的是刘家的丫头给齐雪做媳妇有麻哒了,刘掌柜曾经把丫头许给王全山了,王全山还活着,我齐家就找不成了。

麻烦,这些麻烦事都是李掌柜这坏怂捣腾的。他心里更麻烦的事是要见齐电和齐壮还非得在宋先生那儿等,狗日的,这都是李掌柜和老宋想往走弄老四婆姨捣的鬼,叫他俩捣,我还不信缠不过他俩个。

王掌柜一心想找回儿子,齐三就挑拨地说:“这几年你儿子一直都往回带信,叫宋先生和李掌柜压了。”王掌柜惊讶地问:“你咋知道?”齐三说:“两个娃娃回来说的。”“那咋莫给我说?”王掌柜疑惑地问。齐三说:“咋给你说呢?说了你不就要和李掌柜翻脸吗?”

“李掌柜不能做这个事吧?”王掌柜还是疑惑。齐三说:“你到定边城问宋先生,不过问他也不会给你说实话。李掌柜咱们惹不起,老宋咱们还惹不起?扇他两个耳光子,叫他狗日的再坏。”王掌柜越想越气,说:“明我就走定边城。”齐三说:“你见了老宋就说我齐三说了,他要是敢把齐电和齐壮日鬼了,我不饶他。”

王掌柜一进定边城就碰见了李掌柜,他一把抓住李掌柜的衣领瞪大眼睛问:“老狗日的,谁叫你压我儿子的信?”李掌柜一听是这事,就对王掌柜说:“亲家,宋先生确实说过你儿子叫给家里带个口信的事,但我一直莫见全山,宋先生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不敢相信,所以就莫给你说。”王掌柜松开手问:“宋先生到底见莫见全山?”李掌柜说:“宋先生说他见了,但不知是真是假,你问他嗑吧”

王掌柜见了宋先生就想起了齐三叫他先扇两个耳光子的话,那么扇呢还是不扇?还没想好,宋先生就开口了:“你儿子过黄河了,到了山西,你早来几天就能见上。”王掌柜一听四肢就软了,哪还有劲扇宋先生耳光呢。

愣了半天果然扇了宋先生一个耳光,大骂:“狗日的,我儿子叫你带信,你凭啥就给我压了?”宋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晕头转向,一听说是他把王全山的信给压了,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王掌柜说:“这是学堂,你给我出嗑!”没见过世面的王掌柜一下被虎住了,真不知说啥,两眼瞪着宋先生,宋先生也瞪着他,瞪了一会,王掌柜想起了齐三带的话,脑子一转就给篡改了,说:“齐三说想见齐电和齐壮。”宋先生一听齐电和齐壮心也就软了,说:“这两个娃娃能见上,叫他们来。”

王掌柜又用非常和缓的语气问:“宋先生,这……这……我儿子到底在哪?”“在队伍上。”宋先生也用和缓的语气说。“能叫回来吗?”王掌柜问。宋先生说:“估计不行,你儿子官大了,带兵的。”王掌柜又问:“李掌柜咋一直说莫见全山?”宋先生说:“你不知道,他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确实一个见不上一个。”又说:“你回嗑,你儿子再到这一带我给你送信。”

宋先生突然问:“齐四老婆还好吗?”王掌柜当然知道宋先生想找齐四老婆的事,就说:“是个好女人,你把她两个娃娃和我的娃娃操心好,说不定你们还能成。”王掌柜说完这句话又觉得对不起齐三,可又一想齐三日弄我打宋先生,我也该日弄他一下。所以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

宋先生听王掌柜这么一说很高兴,就说:“你给齐三说这两个娃娃我能见上,他们想见就来找我。”

王掌柜回来了,但不知道咋给齐三说。

【盐池方言小说】鬼捏着了,我给送送...  二十一

齐家人急切地想知道在兰州念书的齐山和在黄河西边绥宁师范念书的齐雨、齐霜的情况。可那么远的路咋能知道呢?齐三想,他们应该和花马池城里的学堂教员有联系,就想叫齐风和齐雷进城问问。可城里队伍多,咋敢叫两个娃娃嗑呢,我走,我是个老汉谁会抓我嗑当兵。

齐三进城到学堂见了几个教员问他家三个娃娃的情况,都说不知道,齐三着急地蹲在墙旮旯抽烟,过来一个教员悄悄地把他拉进房子说:“赶快回去,官府到处找这三个学生,三个学生把念书的地方和姓名都换了,官府找不上就要抓家里人。”齐三吓了一身冷汗问:“三个娃娃咋话了?”“就是要把他们弄回来当兵呢,再莫啥。问我们都说不知道。娃娃好着呢,常和我们联系。”教员说。“能叫我看看他们的信吗?”齐三问。“哪敢把他们的信留下,看完就烧了。”教员说。

齐三回到了家,感到麻烦事越来越多。

王掌柜来了,请齐三做媒向刘家提亲给王全山说媳妇。“娃娃有下落了,对象要给找好,回来就成家。”王掌柜说。齐三有点心痛,说:“找……找就找下吧……”王掌柜说:“刘掌柜说过的话总算数吧?”齐三说:“就怕嫌你娃娃还莫着落。”“有着落了,宋先生亲自见了。”王掌柜不服气地说。“李掌柜和宋先生的话还能听成。”齐三说。“你不能不相信人呀,他们哄你,哄我干啥。”王掌柜指责齐三。齐三一下火了说:“他们哄我干啥?”王掌柜觉得自己不该说这句话,就笑着说:“那就请你了。”

齐三见了刘掌柜,刘掌柜说:“话是我说过,可我要见娃娃,王全山到底在哪谁也莫见,我还是不敢答应。”

齐三回来把这话说给了王掌柜,王掌柜说:“只要他承认他说过的话就行。他丫头也不能嫁人,总有一天我叫他见上我儿子。”齐三说:“你总不能叫人家的丫头等你儿子一辈子吧?”王掌柜说:“我儿子总不会一辈子不回来吧?”齐三心想,谁知道呢。但没说出口。

齐大老婆很着急,来问齐三:“王家要娶刘家大丫头,我家齐雪咋办呢?”齐三为难地说:“哎呀,就说这事咋办呢。”“那就叫秀秀嫁给齐雪吧。”齐大老婆干干脆脆地说。“那我已经给齐电应承下了。”齐三瞅着齐大老婆说。“齐电还念书,着急啥?齐雪为这个家苦了多少年,不给他成家,先给齐电成家,你……”齐大老婆想哭。

齐三老婆也插话说:“我也这么看,白白地把秀秀养活到咱们家干啥呢。”齐三瞪了老婆一眼。齐大老婆说:“他三爹,一碗水可要端平。”齐三实实在在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齐风给他三爹说:“齐云、齐雪、齐雷都大了,婚事确实不能再等了。刘家不答应王家的婚事,王家恐怕也就难答应齐云的婚事了。”齐三说:“这是肯定的。你说咋办?”齐风说:“不行,远处打问上找吧。”齐三说:“只能这样。你买点东西嗑请你们几个外家,叫他们帮咱们打问看又合适的么。”

齐风请外家给齐云、齐雪、齐雷找对象的事很快就传到王掌柜和刘掌柜耳朵了。这两家都着急。王掌柜对老婆说:“齐家娃娃在远处找下对象,咱们的丫头也得嫁远处了。”他老婆说:“远处不好,路远,人性好歹又不知道。”王掌柜说:“刘家不答应全山的婚事,咱们答应齐家的婚事,吃的亏就大了。”他老婆说:“你莫亲自嗑刘家说说。”王掌柜想了想说:“我亲自说走。”

王掌柜见了刘掌柜。刘掌柜问:“你家娃娃到底在哪?”王掌柜说:“我确实莫见,听宋先生说我儿子官大了,带兵打仗。”刘掌柜说:“官大小咱倒不说,带兵打仗就很危险。”王掌柜不高兴地说:“当兵一层人,都死了。”刘掌柜说:“话说那么难听干啥呢,带兵打仗好,都当兵嗑了。”

王掌柜说:“你的丫头不答应给我王家,我王家丫头就不可能答应给齐家。人家齐家已经在远处打问上找嗑了,一找成我王家丫头就得往远处嫁了,谁愿意把丫头嫁到远处呢。”刘掌柜说:“那我刘家丫头不是也得往远处嫁了。”王掌柜说:“你家丫头嫁给全山,咋能嫁到远处呢?”“你家全山在哪?谁答应嫁给你全山了?”刘掌柜当仁不让。王掌柜说:“唉,那你以前的话哄我老王了?”“谁哄你了?只要你把你儿子马上能领来,我立马就叫成婚。”刘掌柜理直气壮。王掌柜问:“你说咋办?”刘掌柜说:“给你十天时间找你儿子嗑,找回来就成婚。”

也只能这样了,王掌柜走出了刘家的门。

一场山洪让这四家人又紧紧地抱成一团。

那天中午一过,西山顶上就高悬着一团黑云,这团黑云不断地召唤着远山上的一块块黑云向它集结,不一会浓阴就把山湾覆盖了。接着电闪雷鸣,山湾很快就被雨雾遮盖了。山洪咆哮着顺沟而下,首先经过的是王家窑院。山洪在沟下越流越急,越涌越高,眼看漫到王家院子了。但到了齐家窑院前,在那个土疙瘩下一绕就汹涌地流走了。很快又到下游刘家窑院前的沟里了,这条沟窄,山洪很快就溢满了,巨大的咆哮声震耳欲聋,刘家窑院面临着即将被洗涮的危险。齐三一看他们家没有大危险,就赶快把家里的男女娃娃分成两拨,齐风、齐云带着兰兰和两个丫头到王家救灾,齐雪、齐雷带着两个丫头到刘家救灾。齐三这样安排当然有意。

齐风到他岳父家时,王掌柜已经有点瘫软了。水进了窑,进了羊圈,眼看要把家里的东西涮走,把羊冲走驴冲走牛冲走。一家人缩在炕上不敢动弹。齐风他们跌跌撞撞从窑脑畔上滑下来,李嘉年也来了,他们出现在窑院中,王掌柜一看见眼泪就下来了,赶快拉着家里人往出走。齐风喊:“先往出拉羊。”他们冲进羊圈抓住羊扛到肩上往出背,背上窑脑畔放下再去背,羊全部背上了脑畔,羊圈墙就轰然倒塌了。他们又去拉驴拉牛,牛和驴也都拉上脑畔了,又扑进窑里往出背粮食,背东西。齐云不惜力,背的多,走的快,最利索,王掌柜老两口看得十分感动。

再说齐雪、齐雷到了刘家,刘家的窑和牲畜圈、羊圈都叫水倒灌了,羊已经漂了起来。刘掌柜和刘环州东一把西一把抢救不过来,乱窜着。齐雪、齐雷和两个丫头不顾雨水淋透了衣服,抢先往出背羊,羊背完了,再拉牛和驴。但往出背粮食已经来不及了,就在窑院东边挖排水沟,年轻人力气大,不一会就挖开了,窑院的水顺排水沟哧哧地流走了。窑里没水了,圈里没水了,养只、牲畜、粮食都保住了。刘掌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对齐三这样的安排,王家、刘家人也心知肚明,但在巨大的山洪将要造成灭顶之灾的时候谁还能顾上想这些事呢。

雨停了,山洪还在剧烈地咆哮着。是不是还有雨谁也说不清楚。齐风就叫兰兰领上她妈和她妹妹先到他们家住,男人们都留下看羊看牲畜看粮食。齐雪那面也是这样安排,叫两个妹妹和花花保上孩子领上刘环州的妈和妹妹到他们家住,男人们留下看守。

王家女亲家领着丫头,刘家女亲家领着丫头,都住在齐家,齐家热闹了。齐大老婆抱着家孙子和外孙子疼得只想往嘴里噙。

齐大老婆子在热情招呼中留心看刘家大丫头,齐二老婆在热情招呼中留心看王家二丫头。齐三老婆说:“你们两家可要出点血,招呼不好就罢想娶人家的丫头了。”齐大老婆说:“刘家丫头可是个好丫头,王家女亲家也在夸。”齐三老婆说:“你就摊开说你们要娶,看王家女亲家咋说。”齐四老婆说:“人家来咱们家避难,还是不说的好。”齐三老婆说:“就是要趁这个机会逼,不逼就叫人家娶走了。”

齐二老婆说:“我是要给王家女亲家说我们齐云要娶她二丫头。”齐大老婆说:“对,你先说,说了看她咋说呢。”齐三听见了说:“说亲莫个时间,这阵能说吗?”齐二老婆说:“你们看,他三爹总是和老四婆姨一个鼻子窟窿出气,说的话一模一样。不叫说算了。”这话说得太扎实了,说的齐三没法回应,齐老婆没法回应,所有的人都没法回应。

齐家的娃娃帮王家和刘家修补圈棚,拾掇窑院,吃饭全都在齐家。王家和刘家的的丫头躲着不见齐家的男娃娃,齐家的男娃娃也不好意思见那两家的女娃娃。大人们在一起吃饭说话。王掌柜对齐三说:“要不是你家娃娃来救我家的羊牲口都毙了。”刘掌柜也这么说。齐三说:“亲戚吗,不是亲戚遇上这么大的灾也得嗑帮忙。”齐大老婆抱着家孙子和外孙子高兴得满地转,边转边说:“这两个宝贝蛋叫咱们三家亲上加亲。”齐三笑,王掌柜笑,刘掌柜笑。

王掌柜忽然想起刘掌柜限他十天找回王全山的事,立马敛起笑容说:“天一晴我就找全山嗑。”一句话把热闹的场面给冷却了。

王掌柜有气无力地从定边城回来,说听宋先生说王全山在山西阎锡山的队伍里当连长,写信叫他给家里人说他好着呢,莫事。王掌柜把信拿回来了,同时也拿回了齐电一封信。齐电在信里说他和齐壮都在子长县,忙得很,回不来。叫秀秀跟他妈好好识字,把他妈操心好。齐三掂量这两句话感到齐电可能愿意和秀秀找对象。

齐四老婆得到了儿子的消息很高兴,说:“秀秀识了老多几个字了。”秀秀想看这封信,齐三就给了她,秀秀看了看说:“连笔字不好认,字写的咋这好看。”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齐大老婆说:“可怜我家齐雪,也叫念书就好了。”齐二老婆说:“我家齐云可怜的找个对象还叫人搅骚的闹不成。”齐三老婆说:“你们家娃娃找对象不管咋地还有个相口,我家齐雷找对象连提都莫人给提一下。”突然反过来问秀秀,“秀秀嫁给齐雷吧?”秀秀臊得跑了。

齐三说:“罢着急,一个也少不了。”齐大老婆说:“我看王掌柜把全山的信拿回来,一搅骚,齐云和齐雪的婚事都晾到干滩上了。”齐三也正在想王全山这封信回来,结果会怎样呢。

王掌柜找到刘掌柜说我莫找上王全山可拿回了全山的信。他叫刘掌柜看,刘掌柜说:“我又不识字,看啥呢?”王掌柜说:“齐掌柜识字,叫齐掌柜念给你听。”刘掌柜说:“你叫他念嗑。”王掌柜说:“齐掌柜念了,说就是全山写给宋先生的。”刘掌柜说:“他说就是的,那他家月月也大了,叫嫁给全山吧。”

王掌柜气得直哆嗦,说:“刘掌柜,咱俩也是亲家,你咋这么难说话呀!”刘掌柜也气的反问:“谁和你是亲家?”王掌柜说:“通过齐家关系咱们不是亲家?”刘掌柜说:“我只认齐家,不认你王家。”王掌柜坐在炕边气得浑身抖圆了。刘环州过来说他爹,“爹,你糊涂了,咋能这样说话呢?我王叔和咱们是亲亲的亲戚,咋能不认呢?”又劝王掌柜说:“王叔,我爹糊涂了,你罢气。你先回嗑,事情咱们慢慢说。”说着就把王掌柜送出了家门。

王掌柜把这事说个了齐三,齐三摸着胡子说:“这年月当兵在外总是有危险的。”王掌柜说:“你看刘掌柜是个人吗?还说叫全山找你们老大家的月月。”齐三不高兴地说:“我家月月当然要嫁人,嫁给谁不由他管。”王掌柜试探地说:“刘掌柜这老狗日的难说话,不行了我家全山就找月月吧?”齐三瞪了王掌柜一眼说:“气糊涂了,罢到我们家装疯子。”王掌柜说:“那依你们说我家全山打光棍嗑?”齐三不说话只是抽烟。

王掌柜气得喊兰兰说:“回,你回一趟家。”兰兰知道他爹受了气,就说:“我送你回。”

王掌柜回去就病倒了。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看窑顶不说话。他老婆很着急,说:“鬼捏着了,我给送送。”就端来一碗水,拿来一把刀和四双筷子,筷子两头蘸点水往水碗一放就立住了,水碗放在地上,拿起刀在王掌柜身上念叨一气,转身一刀,打散了水碗里的筷子,又端起水碗在王掌柜的枕头上画十字,前心后心上画十字,左手右手上画十字,快步出门朝西北方一泼说:“大鬼小鬼快些走,大鬼小鬼快些走。”水花溅了她一身一脸。进门就对王掌柜说:“鬼跑了,你好好睡一觉。”

王掌柜说:“假鬼送走了,真鬼还在。”“真鬼是谁?”他老婆问。“东滩的老刘,沟湾的老齐。狗日的,我娃娃当兵活得好好的,他们都当是死了,连个丫头都不敢给了。”王掌柜边咳嗽边说。他老婆说:“兰兰不叫回嗑了,不整这些狗日的我看不行。”

兰兰一听她妈不叫她回了,就说:“你们罢气坏了,人家担心全山当兵有危险也不能说是错,这年月兵荒马乱,打仗死人是常事。人家总不能把丫头嫁给一个叫人担惊受怕的人。依我看咱们先不给全山找对象了,等他回来再说。”王掌柜说:“等全山回来门上的丫头都嫁完了,走哪给他找对象呢?”他老婆说:“刘家丫头要是嫁了,全山回来抢也得抢回来!”王掌柜说:“咱们又不是土匪,能抢吗?”“难说,逼急了也得抢。”王掌柜老婆唾沫星子半空中飞。

兰兰说:“我回,回嗑找我三爹听听他的主张。”

王掌柜说:“不顶事,都是鬼。”

【盐池方言小说】我们是刘志丹、谢子长的人,他们是马鸿逵的人   二十二

王掌柜为了和刘掌柜、齐掌柜堵这口恶气,就回了一趟老家山西保德去找儿子。前后走了一个多月没见上儿子,力尽汗干地回来了。回到定边城又见宋先生,宋先生那儿正好有王全山寄来的一封信,说他们的队伍在岚山一带驻扎。王掌柜一听气得直拍腿,说:“岚山离保德不远,我想那一带怎么会驻队伍呢?就莫嗑,他偏偏就在那儿。”又想反过去,宋先生说:“你就不嗑了,嗑了他也回不来。现在的情况呢信上说好着呢。”王掌柜想,莫见儿子回嗑咋给刘掌柜和齐掌柜说呢?和宋先生一商量,宋先生说:“你就说见了。”

王掌柜回来讲他见儿子的离奇经历。说他快到保德了路上碰见一个人也说走保德,就一路相伴。太阳快要落山了,走到一条沟岔边,那人忽然说你看前面是啥东西,他一抬头就叫人家推下了沟,沟有多深他不知道,反正他落在了半沟洼的坎子上,人拌得有点昏迷,他动了一下身子,那人发现他莫死,跳下沟掐住他的脖子使劲拌他的头,他为了活命就拼命和那人打斗,两个人甩来拌去,不知道滚了多少轱辘子,两个人又站了起来厮打,打着打着,那个人的裤带断了,大裆裤子掉到了脚腕子,一下打不成了,他死死地掐住那人的脖子,想把他掐昏迷自己脱身跑。

正好路上过来两个人听到他喊声就下来把他俩扶了上来。莫想到那两个人也起了歹心想抢他们两个,他就说我是来看儿子的,身上啥钱都莫有,就这一身烂衣裳。那两个人说那你先走。他才算捡回了一条命。

刘掌柜说:“胡编的。”齐三说:“王掌柜为人不说假话,大概是真的。”

王掌柜说:“我儿子可厉害了,骑高头大马,背洋枪,手下人给端吃端喝,我嗑了天天好吃好喝。我儿子叫我先回嗑,说他再打两仗多弄点钱就回来了。”

刘掌柜问:“给你了多少钱?”

“唉,娃娃说我背钱上路有麻哒,他往回走背。”王掌柜高呼鲁大嗓子地说。

齐三问:“娃娃打了这么多年仗也莫带点彩?”

王掌柜一副看他不上的样子说:“我娃精棒得很,能叫打伤吗?你们胆子小,谁一当兵你们就想人家会死,哪有那么玄。当兵好,当兵能弄上钱。”

王掌柜自豪地问刘掌柜:“这回你该放心了吧,丫头能嫁给我们全山了吧?”

刘掌柜打趣地对齐三说:“这娃娃有钱有势了,先尽你们齐家挑。”

齐大老婆突然说:“我们要挑就是你家大丫头。”

王掌柜瞪大眼睛说:“亲家老婆,抢人也该找个下家,和我抢呢?”

齐大老婆说:“就这么几家人,就这么几个娃娃,我看谁找成算谁的。”

王掌柜着急了问刘掌柜,“你叫我找全山,我找见了,你还不行吗?”

刘掌柜说:“我叫你找回来,不是叫你找见。”

王掌柜说:“行,行,你丫头先等着,我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

他们正说着,李嘉年进来了说:“我爹回来了,想请你们到我家吃饭。”

王掌柜在心里骂,这老狗日的迟不回来早不回来,就这个时间回来,这不是给我惹麻哒吗?

李掌柜见王掌柜问,“见上儿子吗?”

“见上了,我儿子可阔气了,手下人伺候的好。”王掌柜仍然在夸。

李掌柜说:“穷人家娃娃变成这个样子还好?”

王掌柜说:“你不是也叫人伺候吗?”

李掌柜说:“你见我叫人伺候了?带兵打仗提上脑袋活命呢,还顾上叫人伺候,叫人伺候就不是好带兵的。”

齐三问:“李掌柜也见不上全山?”

李掌柜说:“见不上,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打我们的仗,他们保护的人和我们保护的人不一样。比如见了土匪,我们是打,他们是收编,收编过嗑替他们打仗。”

“你们不是一伙子?”刘掌柜又问。

“不是的。我们是刘志丹、谢子长的人,他们是马鸿逵的人。”李掌柜说。

王掌柜说:“我儿子在阎锡山的队伍里。”

李掌柜说:“你还说见了儿子,连他在哪里当兵都不知道。”

王掌柜说:“宋先生给我说的,还能错?”

刘掌柜瞅了瞅王掌柜对齐三说:“你看,我说他胡编的,你还相信。”

都不说话了,悄悄地吃完饭就散伙了。

李掌柜又到齐四老婆的窑里和秀秀、齐四老婆说了好长时间话就走了。齐三心里骂,我看他狗日的能干啥。

这天,齐三家来了一个小客子(货郎担),担着两箱杂货挨家串户叫卖。女人们尤其喜欢和小客子讨价还价。齐家女人多,买的货也多,但也都是些针头线脑,齐三给齐大老婆安顿:“要是买家具,一家一件,四家一样。”齐大老婆说:“咱们就一个孙子,给买个银麒麟。”齐三说:“少了谁的东西还能少了孙子的东西,给买。”齐二老婆说:“齐云、齐雪、齐雷都要成家呢,该给置买点东西。”齐三说:“你们看买啥就买。”

这个小客子白天出去卖货,晚上就住在齐三家。有时候走几天来住一夜。后来齐家人发现李掌柜一来就和这个小客子悄悄地说一气话,李掌柜走了,小客子还在这周围转上卖货。有一天晚上小客子问齐三:“王掌柜儿子在马鸿逵队伍里当兵常回来吗?”齐三惊奇地问:“你咋知道这个娃娃在马鸿逵队伍里?”小客子说:“李掌柜说的。”

齐三问:“你知道李掌柜是干啥的?”小客子说:“说不上,他和定边城宋先生是一搭的。”齐三问:“你也认识宋先生?”小客子说:“宋先生教书教得好。”齐三又问:“那你是不是也知道齐电?”小客子说:“好娃娃,前程大得很。”齐三着急了,问:“他们弟兄两个在哪?”小客子说:“不多见。”

齐三老婆给齐三说了一件大事,她听秀秀说小客子给老四婆姨一封信,是齐电写的。齐三安顿:“你再问秀秀看信上说的啥。”齐三老婆说:“秀秀说了,齐电想叫他妈嗑一趟定边城,他想见他妈。”齐三紧张了,这娃娃叫他妈嗑定边城干啥?咋只想见他妈一个人?齐三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齐三观察了几天不见老四婆姨有动静。

小客子又来了,齐三问:“你最近见齐电了吗?”小客子说:“莫见。”“听说你给娃娃他妈带回来一封信,你咋能说莫见呢?”齐三追问。“那是宋先生叫带的。”小客子说。齐三想,一切鬼都是宋先生和李掌柜捣的,这两个狗日的是大害货。齐四老婆和秀秀下地干活去了,齐三就叫他老婆进老四婆姨的窑里找出那封信,一看果然是齐电写的。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想让他妈来趟定边城,他和齐壮想见见。齐三怎么都想不通这两个娃娃到了定边城还不能回来一趟,非得叫他妈嗑。

过了几天齐四老婆对齐三说:“齐电来信想叫我到定边城见见面。”齐三当然不好推,就试探地说:“叫齐雷和你嗑。”齐四老婆说:“我把秀秀领上就行了,家里忙,再不嗑人了。”齐三想,这怕一走就再不回来了。他心里无比的麻烦,七上八下地想着咋能把老四婆姨明天到定边城的事打问清楚呢。想了半天突然笑了。笑完就去见了王掌柜说:“你赶快走一趟定边城,我听小客子说全山在宋先生那儿。”王掌柜急了,说:“哎呀,那我要赶紧走。”

齐四老婆要走了,天刮大风。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和所有的娃娃把齐四老婆和秀秀送上窑脑畔,齐三也上来送,齐四老婆骑上驴越走越远,走的越远齐三心里越麻烦。但他想,老四婆姨不回来,驴总得给我送回来,我看你不回来,驴咋回来?

齐三焦急地等着王掌柜回来。过了两天王掌柜回来了,骑的却是齐三的驴。齐三一见气得直喘气不说话光抽烟。王掌柜说:“全山就莫在定边城,你哄得我白跑一趟。”“小客子说的,我说的。”齐三气呼呼地回了一句。“我也见小客子了,人家就莫说。”王掌柜把齐三的鬼戳破了。王掌柜说:“老四婆姨和秀秀到了定边城就叫齐电和齐壮接上走了。”齐三马上来了精神问:“你见那两个娃娃了吗?”“莫见,驴在宋先生那儿,叫我骑回来。”王掌柜说。“宋先生是不是和他们在一起?”齐三又着急地问。“不知道,我莫见。”王掌柜说。

齐三再次陷入深深的沉思。

齐四老婆一走,齐家三个老女人又有了新的话题。齐大老婆说:“走了,老四婆姨肯定再不回来了。”齐二老婆说:“老四婆姨享受上了,宋先生搂上睡觉了。”齐三老婆说:“走了领干,娃娃也走了,白养活几年的秀秀也走了,咱们家一下少了四个人的负担。”齐二老婆说:“老四婆姨不会白走,肯定回来要分钱呢。”齐大老婆说:“她怕不敢会来,回来老三就会挡住不叫她走了。”齐三老婆说:“你们都说我家他爹会挡,挡上她干啥呢?”

齐大老婆说:“你莫看他三爹这两天魂都丢了,还能不挡?”齐三老婆说:“魂丢了,那是想两个侄儿子,好是想她?”齐二老婆问:“两个娃娃也怪,不回来看他妈,叫他妈嗑看他们。”齐大老婆说:“是不是两个娃娃在给他妈和宋先生说合呢?”齐三老婆说:“也说不上,咱们在定边城莫给老四婆姨买粉妆盒,齐电知道了,心里一直不高兴,可能看出来他妈在家不好盛就想叫挪上一步。”齐二老婆说:“哎呦,咱们对他妈够好的了,专门配的秀秀伺候,还不行,要啥呢?”

齐三还是很着急,又想打发齐风和齐雷到定边城打探消息,但被三个老女人挡驾了,说:“齐风和齐雷嗑了,叫老四婆姨还说咱们跟踪人家。”“哎呀,这两个娃娃倒底再干啥?叫人不放心。”齐三着急地说。“有人家妈呢,用不着你操心。”齐三老婆瞪了齐三一眼说。齐大老婆说:“老四婆姨大概早就想走呢,说不出口,这次走脱了,快叫人家走嗑,你拦挡,人家会怨抱你呢。”这明显是刺激齐三,齐三憋着一肚子火说:“谁拦挡了?走也该有个说辞,娃娃咋办呢,谁给成家?东西咋闹呢,要还是不要?”

齐三老婆说:“你操心的东西太多了,人家啥话不说,你还撵上给人家操心呢?”齐风说:“不过我四妈也为这个家苦了多少年,总不能叫空着手走吧。”“哎吆,她给谁苦了多少年?你们苦上伺候她们一家子多少年,她连个谢都莫说就走了,还……”齐大老婆怨声连连。

齐家老小正为到不到定边城看齐四老婆争吵不休的时候,齐四老婆却领着秀秀走进了窑院。吵闹声戛然而止,窑院一片宁静。齐大老婆、齐二老婆、齐三老婆瞪大眼睛看齐四老婆,好像突然进来个贼吓得她们把饭噎在脖子一样,只知瞪眼看,不知道说话了。齐风招呼他四妈,问:“你们咋回来?”齐四老婆说:“走回来。”齐三着急地问:“齐电和齐壮咋莫回来?”“两个娃娃送我们走了半截路就回嗑了,说忙得很,回不来。”齐四老婆说完,迟疑了下又说:“这回我见两个娃娃尽说些我听不来的话,什么共产党、红军、刘志丹、根据地,鬼子,抗日呀,两个娃娃好像加入了什么。”

齐三问:“你莫听宋先生说什么?”齐四老婆瞅了一下齐三不说话了。齐大老婆赶快接着问:“宋先生咋叫你回来了?”齐四老婆无言以对。齐二老婆又问:“宋先生也不管那两个娃娃?”这真是往死逼齐四老婆了。齐三老婆问的更狠,“两个娃娃顾不上送你,宋先生也顾不上送?”齐四老婆只好转身回了自家的窑。她欲说无言,欲哭无泪。两个儿子说了些她听不懂的话,家里人说了些欺叨她的话,一肚子苦水向谁诉说呢?她回头摸着秀秀的脸说:“好丫头,四婶就靠你了。”秀秀说:“不怕,四婶,有齐电哥和齐壮哥。”

齐风实在听不上他妈和两个婶娘的话,就说:“你们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的,咋能这样问话呢?”他妈说:“我是想问宋先生和你四妈的事咋闹下了。”齐二老婆说:“我该是说宋先生想娶你四妈还不好好操心那两个娃娃。”齐三老婆说:“我该是嫌宋先生也太懒了,这叫你四妈过嗑咋能靠住呢?”一系列解释叫齐风也没话可说了。

齐三又急又气,坐在炕边只挪屁股。突然说:“好,回来就好。”三个老女人眼睛唰地一下齐聚到齐三的脸上,像火一样把齐三的脸烤红了。齐三又挪了挪屁股说:“这两个娃娃成了这样,那三个娃娃还不知咋样?”三个老女人一听说儿子都把头低下了,烤在齐三脸上的火光终于移掉了。齐三对齐风说:“明赶快到花马池城打问齐雨、齐霜、齐山看在哪。”

齐四老婆进来了,说:“不嗑打问了,这三个娃娃和齐电、齐壮都有联系,他们三个都在国民党府上干事呢。”

共产党?国民党?齐家所有人如堕五里云雾。

未完待续